八段錦

八段錦

  編 集: 醒世居士

  參 訂: 樵叟

  標 題: 八段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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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序言

  第一段 好才郎貪色破鈔 犯色戒鬼磨悔心

  第二段 大好漢鸄心懼內 小嬌娘縱情喪身

  第三段 為吝財燒妹遭殃 因愛賭媒妻倖富

  第四段 何瞎子聽淫捉漢 火裡焰遠奔完情

  第五段 浪婆娘送老強出頭 知勇退復舊得團圓

  第六段 馬周嗜酒受挫跌 王公疏財識英雄

  第七段 小光棍浪嘴傷命 老尼姑仗義報仇

  第八段 多情子漸得美境 咬人虎散卻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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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八段錦》是明末擬話本小說集,寫的是八段故事八種勸戒,即書目中所標明的:「懲貪色」、「戒懼內」、「賭妻子」、「對不如」、「儆容娶」、「悔嗜酒」、「戒浪嘴」、「蓄寡婦」,等八個故事,實際上只是四戒:戒色慾、戒賭博、戒嗜酒、戒浪嘴。

  第二段故事:南直隸本府城有一人叫羊玉,好交友,有威信,只是懼內。妻華氏,生得美貌。羊玉好友高子興,與另一好友苟美都的孤母諸氏私下有染,被人拿住。羊玉調解停當。羊玉與苟美都同性合歡,被華氏打罵。華氏看中高子興,約他相會,被羊玉另一好友希要得窺見。因此,華氏通過諸氏約來高子興,剛想私會,就被希要得攪掉。華氏又約高子興到船上尋幽,船上人告訴了羊玉,羊玉怒將華氏推入水中淹死。並將高子興誣為那江洋大盜,囚死於牢中。

  第四段故事:湖州有個算卜的盲人何起課,娶妻羞月,生得伶俐,故極愛惜,羞月卻不滿意他。何怕妻偷漢,時常要摸進摸出。他家隔壁有個小夥子叫烏雲,與何關係極好,時常幫助做點事情。不久,羞月與他眉來眼去,有了情意。他倆幾次探摸親嘴,都被瞎子進來攪掉。羞月乾脆就讓瞎子坐在一邊,她與烏雲尋歡。由此發出聲響,瞎子聽見,都被羞月掩飾過去。此後,他倆一有興致,不分時日的隨興尋歡,時間一長,瞎子懷疑。一次,突然捉住烏雲,烏雲脫下衣溜走。鄰里勸瞎子息事寧人,因為殘疾不配如花似玉的妻子,讓他將妻送回娘家。烏雲湊了些銀子給了瞎子,討了羞月,另搬它處居住。

  第五段故事:休寧縣有一富人,兒子叫魯生,娶妻汪氏,已有五月身孕。富人給兒子一些錢,讓他外出經商,並由表弟尚義與他作伴。他們做了藥材生意。魯生在外,化了銀子嫖娼,討不得歡喜。尚義勸他娶個處女。媒人說個鄔大姐。同床後,魯生認出她不是處女,並被她偷了些錢財。因所剩銀兩不多,鄔大姐與妹妹商議,用縱慾法結果了魯生。魯生得知,讓尚義幫助。尚義替代他與鄔二姐交合,將她弄得疼痛不已。尚表又讓魯生打發鄔大姐回娘家,他倆重新做買賣,賺了一些錢。一日,魯生在街上與另一賣乾魚的人爭吵打將起來。發現此人就是自己的兒子,是妻子打發來找他的。他們一同回了家,全家歡聚。

  第八段故事:沛縣有三個寡婦:索氏、余氏和丁氏,都極美艷。一日,有個俊生華春經過,被她們的嬌美所動,索氏企圖勾引他來。次日,讓他進門,與她砸舌撫摸。華春還想著另兩個。索娘與他雲雨後,又設法將余氏和丁氏都引到房中,與華春輪流尋歡作樂。他們的行徑被索氏小兒看見,他以為老虎咬人,便告訴了婆婆。婆婆將她們另嫁出去。索氏後成了娼,余氏被丈夫弄死,丁氏嫁個賭棍,華春為流賊所殺。

  當然,這種較為生硬的說教式語句,隨著社會和文藝的進步與發展,逐步地退出了在作品中的直接地位,小說愈來愈注意將具與故事情節本身融合在一起,其致於根本不出現,而只是通過故事情節和人物面,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因為小說畢竟是以形象生動地敘述故事、描寫環境和刻畫人物為主,抽象的、觀念性的主旨和意義應深蘊其間。拿這一標準來衡量和比較八段故事,就可以看出一些優劣高下之分。八段故事,因而可分為四種類型與品位。

  第四種類型:是完全以人物性格和人際關係的發展而構成的故事,作者要闡述的道理寓於故事情節之中。這就是全書寫得最為出色的第七段故事。赤口好說大話的性格與他巧妙地讓韓民倒了一杯茶的舉動,引發出林松打罵韓氏、韓氏出走、赤口入監、鄒光被捉,以及赤口逃走和入庵寺被殺、鄒光入庵寺聽出殺人真情等一系列故事情節。所以,赤口的討茶喝與吹牛誇口,像一塊石頭扔入平靜的湖面,頓時漣漪陣陣,向外波動。攪得四周的水草、魚蝦,驚慌動盪,中心在於那塊石頭。故事產生的原因、人物坐牢、出家、死亡等等,根源就在於赤口的那張浪嘴。小說「戒浪嘴」的主題旨,自然而又充分地揭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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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段 好才郎貪色破鈔 犯色戒鬼磨悔心

  詩曰:

  情寵嬌多不自由,

  驪山舉火戲諸侯;

  只知一笑傾人國,

  不覺胡塵滿玉樓。

  這首詩是胡僧的專道,昔日周幽王寵個妃子,名褒姒。那幽王千方百計去媚她,因要取她一笑而不可得,乃把驪山下與諸侯為號的烽火,突然燒起來。那些諸侯,只道幽王有難,都統兵來救援。及到其地,卻寂然無事,褒姒其時呵呵大笑。後來犬戎起兵來寇,再燒烽火,諸侯皆不來救,犬戎遂殺幽王於驪山之下。

  又春秋時,有個陳靈公,私通夏徵舒之母夏姬,日夜至其家飲酒作樂。徵舒愧恨,因射殺靈公。

  後來,隋朝又有個煬帝,也寵蕭妃之色。要看揚州景緻,用麻叔謀為帥,起天下民夫百萬,開汴河一千餘里,役死人夫無數。造鳳艦龍舟,使宮女兩岸牽拖,樂前聞於百里。後被宇丈化及造反江都,斬煬帝於吳公台下。

  至唐明皇寵愛貴妃之色,那貴妃又與安祿山私通,被明皇撞見,釵橫鬢亂,從此疑心,遂將祿山除在漁陽地面做節度使。那祿山思念楊妃,舉兵反叛。明皇無計奈何,只得帶了百官逃難至馬蒐山下,兵阻逼死了楊妃。虧了郭令公血戰,才得恢復兩京。

  你道這幾個官家,都只為愛色,以致喪身亡國。如今愚民小子,便當把色慾警戒方是。你說戒那色慾則甚?我今說一個青年子弟,只因不戒色,戀著一個婦人,險些兒害了一條性命,丟了潑天家私。驚動新橋市上,編成一本新聞。

  話說宋朝臨安府,去城十里,地名湖墅,出城五里地,地名新橋。那市上有個富戶,姓雲名錦,媽媽潘氏,只生一子,名喚雲發。娶妻金氏,生得四歲一個孫兒。那雲錦家中巨富,放債積穀,果然金銀滿筐,米穀堆倉。又去新橋五里,地名灰橋,市上新造一所房屋,外面作成鋪面,令子雲發,雇一個主管幫扶,開下一個鋪子。家中收下的絲綿,發在鋪中,賣與在城機戶。雲發生來聰俊,粗知禮儀,做事樸實,不好花鬨。因此,雲錦全不慮他。那雲發每日早晨到鋪中賣貨,天晚回家。這鋪中房屋只佔得門面,裡頭房屋俱是空的。

  忽一日,因家中有事,直至傍午方到鋪中。無甚事幹,便走到河邊耍子。忽見河邊泊著兩隻船,船上有許多箱籠桌凳傢伙,又有四、五個人,將傢伙搬入他店內空屋裡來。船上走起三個婦人:一個中年胖婦人;一個是老婆子;一個是少年婦人,盡走入屋裡來。只因這夥婦人入屋,有分教雲發:

  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雲發忙回來問主管道:「什麼人擅自搬入我屋來?」主管道:「她是在城人家,為因里役,一時間無處尋屋,央此間鄰居范老來說,暫住兩三日便去。正欲報知,恰好官人自來。」雲發聽了,正欲發怒,只見那小娘子走出來,斂衽向前道個萬福,方開口道:「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一時事急,不及先來府上稟知,望乞恕罪。容住三、四日,尋了屋就行搬去。至於房金,依例拜納,決不致欠。」雲發見她年少美貌,不覺動火,便放下臉來道:「既如此,便多住幾日也無妨,請自穩便。」婦人說罷,便去搬箱運籠。

  雲發看得心疼,也幫她搬了幾件傢伙。那胖婦人與小婦人都道:「不勞官人用力。」雲發道:「在此空閒,相幫何妨?」彼此俱各歡喜。天晚,雲發回家,吩咐主管:「須與裡面新搬來的說,寫紙房契來與我。」主管答應,不在話下。

  原來這婦人一家,是個隱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窩子,家中別無生意,只靠這一本帳討生活,那老婦人是胖婦人的娘,這賽金是胖婦人的女兒。在先,那畔婦人也嫁在好人家,因她丈夫無門生理,不能度活,不得已做這般勾當。賽金自小生得標致,又識書會寫,當時已自嫁與人去了,只因看娘學樣,在夫家做出事來,被丈夫發回娘家。事有湊巧,此時胖婦人年紀將上五旬孤老,所得甚少,恰好得女兒接代,便索性大做了。

  原在城中居住,只為這樣事被人告發,慌了,搬來此處躲避。不想雲發偶然撞在她手裡圈套,安排停當,漏將入來,不由你不落水。怎的男兒不見一個?但有人到他家去,他父子即使避開。這個婦人,但貪她的便著她手,不知陷了幾多漢子。

  踱到門前店中,借過一把戥子,將身邊買絲銀子,秤了三兩,放在袖中。又閒坐了一回,捱到半個下午,方復到鋪中來。主管道:「裡面住的,方才在請官人吃酒。」恰好八老出來道.「官人,你去哪裡閒耍,叫老子沒處尋。家中特備菜酒,只請你主管相陪,再無他客,快請進去。」雲發就同主管,走到軒子下看時,桌上已安排得齊齊整整。賽金就請雲發正席而坐,主管坐在橫頭,賽金朝上對坐。三人坐定,八老執壺斟酒。吃過幾杯酒、幾盤菜果,主管會意,托詞道:「年來掏摸甚多,天將晚了,我去收拾鋪中什物去。」便脫身出來。

  那雲發酒量亦淺,見主管去了,只一女子相陪,有趣,便開懷暢飲。吃了十數杯,自知太醉,即將袖內銀子交與賽金,起身挽了賽金的手道:「我有句話和你說,今日做那個事,鄰舍都知道了,多人來打和哄。倘傳到我家父母知道,怎生是好?姐姐依著我說,尋個僻靜去住,我自時常看顧你何如?」賽金道:「說得是,奴家就與母親商議。」說罷,免不得又做些乾生活。雲發辭別,囑咐道:「我此去再不來了,待你尋得所在,叫八老說知於我,我來送你起身。」說罷,雲發出來鋪中,吩咐主管記悵,一徑自回,不在話下。

  且說賽金送雲發去後,便把移居的話,備細說與父母知道。當夜各自安歇。次早起來,胖婦人吩咐八老,悄地打聽鄰舍消息。去了一會,八老回家哭道:「街坊上嘴舌甚是不好,此地不是養人的去處。」胖婦人道:「因在城中被人打攪,無奈移此。指望尋個好處安身,誰想又撞著不好的鄰舍。」說罷,嘆了口氣,遂叫丈夫去尋房子不題。

  次日,雲發已牌時分,來到灰橋市上鋪裡住下,主管將逐日賣絲的銀子算了一回,然後到裡面與賽金母子敘了寒溫。又於身邊取出一封銀子說道:「這三兩銀子,助你搬屋之費,此後我再去看你。」賽金接了,母子稱謝不盡。雲發起身,看過各處,見箱籠傢伙都搬下船了。賽金問道:「官人,我去後,你幾時來看我?」雲發道:「我回家還要針灸幾穴火,年年如此,大約半月日止,便來相望。」賽金母子滴淚,別雲發而去。正是:

  此處不留人,

  自有留人處。

  且說雲發原有害夏的病,每遇炎天,便身體疲倦,形容消減。此時正六月初旬,因此請個醫人,在背後針灸幾穴火,在家調養,出門不得。雖思念賽金,也只得丟下不題。

  話說賽金,從五月十七搬在橫橋街住下,不想那條街上,俱是營裡軍家,不好那道的。又兼僻拗,一向沒人走動。胖婦人向賽金道:「那日,雲小官許下半月就來,如今一月怎不見來?」賽金道:「莫不是病倒了?或者他說什麼針灸?想是忌暑不來。」遂與母親商議,教八老買兩個豬肚磨淨,把糯米、蓮肉灌在裡面,安排爛熟。賽金便寫起封字道:

  

  賤妾賽金再拜,謹啟情郎雲官人:自別尊顏,思慕不忘。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貴體灸火疼痛,妾坐臥不安,不能代替。謹具豬肚二枚,少申問安之意,幸希笑納不宣。

  

  寫罷,摺成柬子,將紙封了。豬肚裝在盒裡,叫八老囑道:「你從他鋪中一路而去,見了雲小官,便交他親收。」八老攜了提盒,懷著柬書,走出武林門,到灰橋市鋪外,看將入去,不見雲小官,便一逕到新橋市上。

  

發頓首,覆愛卿張賽金娘子妝次:

前會多蒙厚意,無時少忘。所期正欲赴會,因賤軀灸火,有失前約。茲蒙重惠佳餚,不勝感念。相會只在二三日間,些須白物,權表微情,伏乞收入。

雲發再拜。

  

  看畢,母子歡喜不題。

  再說雲發,在酒店拿了一個豬肚歸家,悄地到自己臥房,對妻子道:「這個熟肚子,是個相知的機戶,送與我吃的。」當晚,就將那熟肚與妻子在房中吃了。不令父母知覺。

  過了兩日,雲發起個早,告知父母,要去查鋪。計一乘兜轎坐了,命壽重打傘跟隨。只因這一去,有分教賽金斷送了他的性命。正是

  二八佳人休是酥,

  腰間仗劍斬愚夫;

  難然不見人頭落,

  暗裡教君骨髓枯。

  爽口物多才作疾,快心事過便為殃。

  事畢,雲發自覺神思散亂,睏倦異常,便倒在床上睡了。賽金也陪睡同眠。

  雲發昏迷幾次復甦,泣謂渾家道:「你須善待公姑,好看幼子,絲行資本,盡夠過活。」其妻哭道:「且寬心調理,不要多慮。」雲發嘆了口氣,喚丫髮扶起,對父母道:「兒不能復生矣。也是午災命厄,雖悔何及?傳與少年子弟,不要學我非為,害了性命。我若死後,將屍丟在水中去,方可謝拋妻棄子、不顧父母之罪。」言訖,方才含眼。

  和尚又在面前,雲發哀告道:「我師,我與你有甚冤讎,不肯放我?」那和尚道:「我只囚犯了色戒,死在彼處,不得脫離。咋日偶見你與那女子,白畫交歡,我一時心動,便想你做個頂替。」言罷而去。

  雲發醒來,又將這話說與父母。雲錦駭道:「原來如此!」慌忙在門外街上焚香點燭,擺列羹飯,望空拜告:「求禪師大發慈悲,放回我兒,親去設醮追拔。」祝罷,燒化冥紙,回到樓上。

  看官們牢記此段,以誡子弟,勿謂野史無益於人,不必寓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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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段 大好漢鸄心懼內 小嬌娘縱情喪身

  詩曰:

  夫握乾綱圖畫中,

  未聞懼內受妾寵,

  何事甘心俛首伏,

  弄得臭名世世洪。

  這首詩,單表人間,有夫婦猶如內有天地;天位乎上主拖,地位乎下主受;夫以義率,妻以順事,哪有丈夫怕妻子之禮?無奈今之懼內者,白縉紳以逮下賤,習以成風,恬不知恥,即目擊妻之淫縱,亦無奈付。無他,其禍皆起於「愛」之一字。蓋人當初娶時,未免愛其色,而至於寵,寵之一成,就是:

  堂上公言,

  似鐵對釘;

  枕邊私語,

  如蘭斯馨。

  雖神功妙手,孰能醫治?獅子一吼,則丈夫無所措手足,因而成畏。此必然之理也!

  卻說羊學德,有一起串行朋友,一姓高名子興;一姓希名要得;一小旦姓苟名美都,俱是風流人物。都住在褲子巷右腹內,會吹彈歌唱,一到人家,婦女見了,未有不動心的。故老成人斷不容此輩上門。

  卻說苟美都,年方十五,父早逝,僅存母親諸氏。年三十餘歲,只看他兒子的美艷,便知其母一定是標緻的了。況美都要學子興的吹唱,日逐邀在家中,不分內外,孤既不孤,寡亦不寡,子母們未有不著手的。兩鄰見他哄進哄出,卻也疑心。

  那瞧看的鄰舍,先在門口等著,叫道:「老高,你好戰法!」子興道:「我們串戲的,不過虛戳這幾鎗,有什麼好?」彼此笑開去了。但一傳兩、兩傳三,褲子巷中,沒一個不知道的。那諸氏還要假賣清,罵鄰罵舍不了。

  不恥奴顏婢膝行,

  甘心箠楚受妻禁。

  夫綱凌替一如此,

  猶向人前假賣清。

  家人嗃嗃是佳謀,

  婦子嘻嘻貞亦羞,

  百意逢年猶未善,

  開門揖盜赴妝樓。

  羊學德四人,買了餚酒,拿到廚下。華氏果然登時整出來,叫臘梅擺將出去。那高、希,苟三人,假遜了一回,然後坐定,叫一聲請啊!但見:

  人人動手,個個啣盃,狼餐虎咽,

  就似與雞骨頭有甚冤讎;

  馬飲牛呼,卻像與糯米汁是親姊妹。

  正是吃一看三揭兩,盤中一似雲飛。

  眼晴近視的,休來人坐;

  牙疼的,吃了一半大虧。

  心兒內忐忐忑忑,意兒上倒倒顛顛。

  那學德回到內邊讚道:「我的娘,你真顯得好手段!」華氏笑道:「你不嫌我也罷了。」學德道:「有甚嫌你?只是這幹人面前,不要你出頭露臉。」華氏道:「啐!你就不該引他家來。難道牝生在額角上,見了人,就入了去不成?你既說這話,他們來時,我偏要出去見他。看你怎奈何我?」學德便以手自打臉,道:「只是我多嘴了!」可憐:

  玩夫股掌上,何事不堪為。

  且說華氏,見他兩人纏個不了,好不痛恨。至第三日,忽見一乘轎,抬個半老佳人進來。見了禮,便道:「我姓諸,苟美都是我的兒。前蒙羊大叔,全我性命,特備些須微物,來謝奶奶。」華氏道:「原來是諸奶奶,俱是通家,何必如此,請裡面坐下。」

  羊老氣得話說不出。華氏反罵道:「狗亡八,你既是好漢,如何妻又被人詐害?」便裝起勢來,假要投河。羊老此時,羞極怒極,一推便落水了。諸氏母子,只是叩頭。羊老道:「都是我自己不是,不該惹著他們。與你無事,去罷。」可憐華氏,未極雲雨樂,性命頃刻間,這也是自取了。羊老回家,遂移在清涼門去住。卻恨小高不過,監中牢頭、禁子,都是平日相厚的,遇一起江洋強盜,便買囑了他,一口咬定高子興,後在獄中死了。你道內可懼的麼?唯懼了她,自然把你如掌中兒,何事不忍為?人喜懼內,吾因集此段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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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段 為吝財燒妹遭殃 因愛賭媒妻倖富

  詩曰:

  承恩借獵小平津,

  使氣常遊中貴人;

  一擲千金渾是膽,

  家無四壁不知貧。

  這首詩,單道古時賭博中,如晉桓溫、袁耽,宋時劉裕、劉毅,皆賭博中豪傑。自後竟流為不肖之事,入其中者,未有不喪家敗業。遊手行丐。那笑話中,一人問道:「女轉男身,有何方法?」一人答道:「將幾個豬肚,縫成大袋,把女子盛在裡頭,煮幾日便轉男身。」問者不解,其人笑道:「終日在賭裡滾,怕他不出膫子。」故不肖子弟,浪蕩多端,賭為第一,或有成家,也千中僅一,然終不可為訓。

  話說成化年間,勾容縣有個漢子,姓裴名勝,自幼好賭,立誓不嬴一二千金家當,再不回頭。自己也有千兩家業,不上幾年,斷送在幾粒骰子上去了。看看賭淨,衣食不足。其妻楊氏,原是舊家女兒,極有姿色,又賢慧,早晚苦勸不要賭,裴勝哪裡肯聽。及見賭到這個地位,料後來沒有好結局,一時問哭了一場,就要投河。那裴勝知道慌了,把妻子送到岳父家裡,安頓停當,便自己一溜走了。

  兩眉白似銀,雙耳垢如漆;

  角巾頭上包,築杖手中執。

  舉步先搖首,開口先打噎;

  龍鐘一老翁,腰駝背不直。

  到黃昏後,悄悄走到門首打聽,不見一毫動靜,連打聽四五個黃昏,俱沒影響,又與妻說知。其妻道:「養漢婆娘,極有算計。若待他做出事來,你我體面何存?不如趁早斷送她個乾淨為妙。」楊二郎道:「怎樣斷送她?」其妻道:「這等敗壞門風的,活在這裡也沒趣。待更深時,到她門首,放起一把火,豈不了帳?就是別人見了,也只道自家失火,豈不乾淨?」楊二郎拍手笑道:「好計較!不怕她走上天去。」看官,你道一個婦人獨自住在門前,誰知至親哥嫂去擺佈他。正是:

  青竹蛇兒口,

  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

  最毒婦人心。

  那楊二郎聽了妻子之計,就如奉聖旨,等不到次日,即吩付廚下,收拾乾柴亂草,只等夜間行事。不料他夫妻算計時,那日遊神已聽得明白,飛奔奏與玉皇上帝去了。到了更盡人靜,楊二郎便叫小廝搬了柴草,到了妹子門首,放一把火。這些茅草小屋,一時便燒的滿天紅。楊二郎正在那裡看,只見火尾,登時橫衝,入自己大屋,自己住屋也燒起來了。心下大驚,急趕進搬搶傢伙什物,走到後門,懊悔不迭。及查看人、物,燒壞兩個小廝;妻子去搶衣飾,被火煙沖倒,活活燒死。二郎慌在一團,天明方知燒死妻子,此是後話。

  

  自從鈔關敘別,倏爾又半矣。想仁兄吉人天相,得意境界,欣慕欣慕。茲為尊閫夫人,在令岳家苦守。令岳去世,日遭兄嫂陰害,幾陷死地,幸神佑得全。某所目擊,不忍坐視,特就便船送歸。教下望乞欣留,不勝幸甚。

  通家弟張巒拜啟

  方正看完,只見裡邊走個人來問道:「這內眷是兄什麼人?」裴勝道:「這是賤內,特來尋我。」那人道:「既是尊眷,怎不裡面去坐?」楊氏便走入去看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原來裴勝在那家耳房安身,只一張床,一張破桌。裴勝等他停了淚,問道:「到底怎的,說與我聽。」楊氏將前後一一說了。裴勝怒道:「我遲日發跡,定擺佈他。」那陪楊氏的小廝,也回了。是夜裴勝夫婦,少不得苦中作樂一番,然後睡了。

  話休煩絮。卻說裴勝,自己將銀錢付於家人,買辨食物,請客拜客,忙了幾日。便一面尋張小峰,謝他二十兩銀,四個尺頭。又捐資一百兩,重建土地廟,夫妻親去燒香設醮。那村中俱道:「裴勝敗子回頭,楊氏知恩報恩。」稱個不了。畢竟賭博是最下的,把妻子來賭,是下之極了。倘若輸了,便作世世話柄,豈不可恥!吾謂裴勝幸有個妻子在,不然,不愁不輸膫子。好賭者,吾集此以為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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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段 何瞎子聽淫捉漢 火裡焰遠奔完情

  詩曰:

  人世姻緣亦最奇,

  變無為有甚難期;

  饒伊防禦千般巧,

  早出重垣向別啼。

  這首詩,單表人的姻緣有個定數。由今看來,定數雖不可逃,其中變幻,又不可測。明明是我妻子,偶起個風波,卻失去了。明明不是我妻子,偶湊個機關,卻又得了。其間離合,難以髮舉。



  看官請聽:話說湖州府清白鎮地頭,有百十戶人家。內有一瞽者,姓何,起課最靈,遠近皆來問卜,無有不驗,因此人稱他個號,叫做「賽康節」。每日間,任你沒生意,除食用外,也有兩多銀子餘剩,時附近有個杜家,見他生意好,把個女兒,叫做羞月,與他為配。不知那羞月極其伶俐,如何肯嫁瞎子?迫於父母的主意,縱沒奈何,心下實是不快。

  「賽康節」自得了這老婆,眼雖不見,但聽得人人喝釆,道好個娘子,他便愛惜勝如金玉,只去溫存老婆,把生意都丟冷了。間有人來問卜,也不甚靈驗,十分中只好一二分生意。還有好笑處,正在那裡要起課,想著老婆,竟摸了進去。任人在外邊等候,就喚他亦不肯就出,因此生意更不濟了。這叫做:

  祇食恩愛好,那顧利名高。

  始信無鋒刃,教人骨髓焦。

  只因一點水,惹起萬波濤。

  不一時,烏雲煎了銀子,竟奔羞月房裡來。見她瞑幾而臥,便輕輕用手去摸她的奶,摸了這個,又摸那個。羞月只道是瞎子摸慣的,不以為意。烏雲見她不問,又把嘴靠在羞月的嘴邊,把舌頭撈一撈。羞月把頭一扭,方見是烏雲,忙起身道:「叔叔難為你。」只見布簾外,瞎子摸進來,道:「難為叔叔,快燒鍾茶與他吃。」烏雲答道:「自家弟兄,怎說這話。」辭別回家,不勝喜道:「妙!舌頭還是香的。這事有七八分了。」暗笑道:「這賊瞎,看你守得住否?」有詩為證:

  為著佳人死也甘,

  只圖錦帳戰情酣;

  致教踏破巫山路,

  肯使朝雲躅倚欄。

  卻說羞月,見烏雲去了,心下亦著忙道:「虧我不曾喊出甚的來,只說『難為你』三個字;幸瞎子纏到別處去,還好遮掩。若再開口,可不斷送了他!」若道:「冤家,你也膽大,摸了奶,又要親嘴,我若睡在床上,連那個東西也幹了去了。冤家,你空使了心,那瞎子好不厲害,一會也不容你空閒。我就肯了,那個所在是戲場,你也怎得下手?」一頭想,一頭把隻卿兒來搖。適烏雲又走來,見她地下一隻紅繡鞋兒,忙拾起來笑道:「嫂嫂好小腳兒!」宛似那:

  紅荷初出水,三寸小金蓮。

  忙去安排停當,側耳聽聲。聞得傾湯水響,烏雲便走去,拿開壁孔,瞧將入去。只見羞月把褲兒卸下,坐去盆中去洗。烏雲看得親切,便輕輕將手向屁股跟前,香噴噴的牝兒內一摸。那羞月只道是甚麼蟲之類,猛的叫了一前,道:「呀!不好了!」何瞎忙忙摸來問道:「娘怎麼了?」羞月轉一念,曉得是烏雲做作,便遮掩道:「好古怪,像有個蟲在我腳上爬過。」何瞎聽罷,也丟開去了。卻說烏雲,把這隻摸牝的手,聞了又聞,道:「種種香氣俱好,只有這種香氣不同,真是天香!怎不叫人消魂?明日不到手,我須索死也!」想了一夜。

  慾痴熬煎不畏天,

  色膽覿面恣淫姦;

  不怕人羞並人憎,

  又抱琵琶過別船。

  你道這大膽的事,也敢做出來?正所謂「聰明的婦人,賽過伶俐漢」。以後二人情興難遏,又礙著瞎子,婦人便心生一計。把些衣服浸在腳盆內,以屁股向上突起,叫烏雲從後面插入,假裝在搓洗衣服,憑他抽送,入弄其前。雖後面人與前面入,響前不異,而瞎子聞知,卻更不疑。方明好了。不想兩個淫心愈熾,日日要如此,便日日洗衣服;時時要如此,便時時洗衣服。晴也洗,雨也洗,朝也洗,夕也洗。那瞎子不知聽了多少響前,心下疑道:「就有這許多衣服洗?」心中便猜著了九分九。

  古來說得好:「盛糞箕對著支苕掃。」再無話說,況何瞎是個瞽目之人,只該也尋個殘疾的做對,討這如花似玉的妻子,怎不做出事來?如何管得到厎?看官,你道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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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段 浪婆娘送老強出頭 知勇退復舊得團圓

  詩曰:

  二八佳人體似酥,

  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

  暗裡教人骨髓枯。

  這生生卻也領意,讀十餘年書,雖不大通,粗粗文理,卻也解得出。不覺十八歲了。生生嫌名字不好,又不好改了父的命名,只得去了一個「生」字,換個「魯」字,叫名「魯生」。父親與他娶了一房妻子汪氏,做親一載,汪氏腹中有五個月身孕。徽州鄉風,兒大俱各生理。陳簡便打發魯生出門道:「是男兒之志在四方,豈斃於妻兒枕邊!」陳簡即兌了五百餘兩本錢,交付魯生,又託表弟蔣尚義與他作伴,並囑規戒非為。擇了日,魯生只得拜別父母,安慰汪氏,哭離妻房,同了表叔而去。

  卻說他二人離了徽州,拿這五百兩銀本錢,走到地頭傾銷,買了南北生熟藥材,去到北京貨賣。到了下處,尋了主人,堆下藥材,亂了兩日。那魯生自離了妻室,好生難過,思量一知音朋友,或次或唱,消遣度日,便與行主人說知。那主人就如敬父母一般,便舉薦一個人來。那人姓馬,綽號叫做「六頭」。為何叫做「六頭」:

  坐在橫頭,

  吃的骨頭,

  跟人後頭,

  看的眉頭,

  睡的丫頭,

  奉承的鼻頭。

  魯生被此淫情所迷,於是把賣貨的銀兩,都交她收管。那大姑陸續私積,一、二年間,也偷了一、二百金在身。那魯生漸漸消乏起來。著五百餘兩出門,嫖了百十餘兩,討大姑去了百十兩,又被大姑私竊一、二百兩。況時運倒置,買的買不著,賣的賣不著,有多少利生出來?只剩得百十兩銀子,心中甚是驚慌,把銀子依先自管,家中使費,亦甚儉薄。鄔大姑一門,原是吃慣用慣的,如何愛得清淡?便不時尋鬧起來。魯生無奈,只得以此物奉承,正合了鄔宅的家法。那魯生便漸漸地黃瘦起來,染成一病。

  一日,魯生從窗下經過,聽見裡面唧唧噥噥說話,他使伏在窗下潛聽。聽得鄔二姑道:「我瞧姐夫囊中之物,也不多了,又且病體懨懨,料沒有久富之日。姐姐你貪他甚的?不如照舊規,送他上香。你年紀尚小,再尋一個富貴的,可不有半世的受用!」大姑道:「你言雖有理,但怎麼下得這手?」二姑道:「姐姐差矣!我北邊女人,顧什麼恩義!趁早結果了他還有好處。再若執迷,被人看破,便沒下梢了。」正是:

  嗚呼老矣,是誰之嗟?

  不可錯了念頭!大姑道:「好倒好,只是有病的人,如何肯興起來?」三姑道:「姐姐,你又不聰明了。病虛的人,虛火上升,只須把手去摸弄,定是硬的,定要幹的。今夜你莫完事,假意解手,我來替你上床。任他就是有手段的,也要一場半死,斷要上香了。」這叫做:

  隔牆雖遠耳,窗外實有人。

  次早,魯生起來,對尚義道:「老叔,昨夜若非你衝這一陣,我定為泉下之鬼了。我仔細想來,總不異娼家行徑。倘後邊又計較出甚招數來,則我還鄉不成了。想當初出門時,爹爹付我本銀五百餘兩,在此三、四年,已耗去了四百多了。有甚顏面回家,莫若離了此婦,連往他鄉,別尋經濟,賺得原本也好回家,去見父母妻子。」說著,淚如雨來,蔣尚義道:「老侄之夢醒了麼?如今之計,作速寫一離書,再送她幾兩銀子,叫她另嫁,此為上策。」二人計定。

  自此,魯生把婦人念頭,竟如冰雪一般。與尚義將這百多銀子,一心一意做了十餘年,已賺起數千金來。二人裝載在蘇州閶門南勢街發賣不題。

  此後,夫妻在家享受,潤發出門貿易。看官,你道尚義雖識得婦人情弊,規諫無用;若非魯生自己急流勇退,性命不保。客邊宿娼娶妾者,可奉此段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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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段 馬周嗜酒受挫跌 王公疏財識英雄

  詩曰:

  酒能害德且傷生,

  多少英雄遭辱侵;

  飲酒知參惡旨意,

  不為所困方稱賢。

  這首詩,單道人生不可嗜酒。醉來天不怕地不怕,逢貪財色,得這酒助起氣來,每不能遏抑,任你不敢做的、不敢說的、不便說的,都做出說出。不知不覺,畢竟小則辱身敗德,大則亡身喪家,所以當日那神禹惡旨酒,式公悔過而作詩,至今畫為龜鑑,你道酒是可過飲的麼?要必如至聖之不為酒困、無量不及亂才好。然世人未必能學。其次則莫如知改,我今說個始初嗜酒,後來知改發跡,出人意料,與看官們聽聽:

  話說唐太宗時,有一才子姓馬,名周,字賓王,係博州莊平人氏。他孤身貧寒,年過三句,尚未有室,自幼精通書史,廣有志氣謀略。只為孤貧無援,乏人薦拔,所以神龍因於泥淬,飛騰不得,每日抑鬱自嘆。卻又有件毛病不好,生得一副好酒量,悶來時只是飲酒,盡醉方休。日常飯食,有一頓,沒一頓,都不計較,單不肯少了酒。若沒有錢買時,便打聽鄰家有喜事酒時,即去撞撈坐吃,及至醉來,發瘋罵坐,不肯讓人。這些鄰舍被他聒噪得不耐煩,沒個不厭惡他。背地皆喚他「窮馬周」,又號他「撈酒籬」。那馬周聽得,也不在心上。正是:

  未達龍虎會,一任馬牛呼。

  世人尚口,吾獨尊足。

  口易興波,足能陟塵。

  處丁不傾,千里可逐。

  勞重賞薄,無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爾僕僕。

  今爾忘憂,勝吾厭腹。

  吁嗟賓王,見超凡俗。

  馬周安歇了一夜。次日,王公早起會鈔,打發行客登程。馬周身無財物,想天氣漸熱了,便脫下狐裘,與王公作酒飯錢。王公見他是個慷慨之士,又嫌狐裘價重,再四不受,道:「客官身不便,下回補還就是了,這個斷不敢領。況客官將來大有發跡,必非庸流,豈是少此房錢者,小老已知矣。」馬周兄他執意不受,乃索筆題詩壁上,曰:

  古人感一飯,千金棄如蓯;

  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飲新豐酒,狐裘不用抵;

  賢哉主人翁,意氣傾閭里。

  題罷,莊平人馬周書。王公見他寫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問:「先生如今何往?」馬周道:「欲往長安求名。」王公道:「可有相熱的寓所麼?」馬周道:「沒有。」王公道:「先生此去,必然富貴,但資斧既空,將何存立?老夫有個甥女,嫁在萬壽街賣饃趙三郎家。老夫寫封書,送先生到彼作寓罷了。更有白銀三兩,權助路賀,休嫌菲薄。」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寫書已畢,遞與馬周。馬周道:「他日寸進,決不相忘。」作謝而別。行至長安,果然是花天錦地,大不相同。馬周逕問到萬壽街趙賣饃家,將王公的書信投遞。

  原來,趙家積世賣這粉食為生。前年趙三郎已故了,妻子王淑英在家守寡,管理店面。這就是王公的外甥女,年紀也有三十上下,卻甚豐艷勝人。這王淑英初時坐店賣饃,神相袁天罡一見,大驚嘆道:「此婦面如滿月,唇若紅蓮,聲響神清,山根不斷,乃大貴之相。他日定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將常何面前,談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語,吩咐蒼頭以買饃為名,每日到他店中閒話,挑撥王氏嫁入,欲娶為妾,王氏全不瞧睬。正是:

  姻緣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緣莫強求。

  原來,那時正值天旱,太宗降詔,凡五品以上官員,都要直言得失,以憑採擇。常何亦該具奏,正要尋個飽學,請他下筆,恰好蒼頭回去,將王氏說話稟知。常何大喜,即刻具帖,遣人牽馬來迎。馬周謝別了王氏,來到常中郎家。常何見他儀表非俗,好生欽敬,當日置酒相待,打掃書房,安頓歇下。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兩,彩絹十端,親送到書房中來,以作賀禮,才將聖旨求言一事與馬周相議。馬周道:「這個不難。」即時取筆,手不停揮,草成便宜二十條。常何逐一看過,嘆服不已,連夜命人繕寫。

  次日,馬周又同常何面君。其時突厥反叛,太宗正遣四大總管出兵征剿,命馬周獻平虜策。馬周在御前口誦如流,句句中了聖意,便改為給事中之職。常何舉賢有功,賜絹百疋。常何謝恩出朝,吩咐從人,便路引到買饃店中,要請王氏相見。王氏還只道常中郎來,是要強娶她作妾,急忙躲過,不肯出來。常何乃叫蒼頭找個鄰嫗來,將為馬周求親、並馬周得官始末,俱托她傳語進去。王氏方知情由,向時白馬化龍之夢果驗,即時應允。常何便將御賜絹匹,替馬周行聘。賃下一所大屋,教馬周住下,擇吉與王氏成親。百官都來慶賀。正是:

  分明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貴客。

  王氏嫁了馬周,把自己一傢一夥都搬到馬家來了。人人稱羨,也不在話下。且說馬周做官,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尚書,王氏淑英封做夫人。這馬周,太宗時時召見議事,把從前嗜酒性情都改換了,絕不致酒誤事。忽一日,新豐店主人王公知馬周發跡,特到長安,先去看外甥女,方知改嫁的就是馬周。王公大喜,忙到尚書府中投貼。馬周夫婦知了,接入相見,設酒厚待。住了月餘,要回,苦留不住,馬周只得將千金相贈。王公哪裡肯受。馬周道:「壁上詩句猶在,一飯千金,豈可忘也?」王公方受了,作謝而回,遂作新豐富室。

  再說達奚刺史因丁憂回籍,及服滿到京,問吏部家宰即是馬周。自知先時得罪,不敢去報名補官。馬周知此情,忙差人再三請見。達奚無奈,只得入府請罪。馬周扶起,道:「當年教訓,本宜取端謹學士。彼時嗜酒狂呼,乃馬周之罪,後已知過,改悔久矣,賢刺史無復追憶也。」即舉達奚為京兆尹。京師官員見馬周度量寬宏,各個敬服。後來馬周與王氏富貴偕老,子孫顯榮。

  看官,你道馬周若不知節飲,則新豐店不禮於王公;即禮於王公,粉饃店斷不禮於王氏;此二處即倖兔矣,常中郎家,豈乏美酒?為給諫時,寧少酒錢?當宣召見駕時,又不知作何狂呼矣!詩曰:

  一代名臣屬酒人,

  賣饃王媼亦奇人;

  時人不具波斯眼,

  枉使明珠混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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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段 小光棍浪嘴傷命 老尼姑仗義報仇

  詩曰:

  皆鋒輕試受刀鋒,自是狂且種毒兇;

  地下尚應錐刺血,人間哪可疾如風。

  浴堂殿上辭何醜,豬嘴關邊罪豈容;

  不識如蓆碰氏子,至今萋菲玷英雄。

  風神嫵嫵,體態媚娜。

  眼如秋水澄波,眉若春風拂柳。

  金釵半蟬烏雲上,翠鳳斜飛,珠璫雙垂,綠鬢邊明星正燦。

  輕籠玉筍,羅衫兒緊襯櫻桃。

  緩步金蓮,繡帶兒秀飄楊柳。

  真個是搪一搪,消磨障;行一步,可人憐。

  輕薄狂生,兩片飛唇。

  死墮拔舌,生受非刑。

  時時爽口,個個傷心。

  卻說林松聽了應赤口那通話,走將回去,把韓氏百般凌逼,要她招出與應時巧通姦的事來。那韓氏不知來由,又不曾認得應時巧,突然有這句話,竟不知從哪裡說起,任他狠打,無所承認,真是有冤難訴。要尋個自盡,又恐死了,此事越不得明白。哭了又哭,想了又想。這林松至次日,又狠打一頓,務要她說出來。韓氏捱到夜深,瞞了丈夫,竟一溜煙走了。

  一日,鄒福兄弟來見林松,道:「尊夫人實不是應赤口拐去,他受苦也夠了。我們意欲當官保他出來,慢慢把他去尋出尊夫人來,還兄罷了。」林松道:「我如今也明曉得那事是全假的了。只可恨他當日說得鑿鑿可據,以假作真,毫無顧忌,致我割破恩愛,妻子逃亡。也罷,如今看兄份上,憑二兄去保能。」鄒福兄弟欣然別了回去。

  次早,鄒光出名,當堂把應赤口保了出來,囑他留心查尋林家娘子。不想應赤口被他保出,料人難尋,惟恐再入,不出三日,便一溜風,也不知哪裡去了。林松心下便疑他們是做一路,特地放應赤口走的。又到縣裡遞呈,把這事一肩,都卸在鄒光身上。知縣大怒,忙差人把原保會去,打了二十板,發在監內,要待應赤口出來方放。這也是鄒光不端,圖姦韓氏,引起應赤口作這場禍祟,所以也受些風流罪過,報應報應。

  那鄒光又坐了一年,韓氏、赤口俱無蹤跡。鄒福逐日去求林松,要他方便。林松肯了,那縣官作對,決然要待兩個拿得一個,方才釋放。只得罷了。

  霜刀應斬流言子,老尼誰媲俠氣饒。

  應赤口被老尼殺死了。這韓氏唬得抖做一團,道:「如何處置?」老尼便吩咐,埋在園角裡,不得走漏風聲不題。原來,韓氏只因那年林松逼勒,逃在慈定庵出家,日夕燒香,惟願讒人應赤口厚賜報應,三年來日日如此。這一日應赤口回來,神使他入庵避早,被老尼看見,定計報仇,甚是快活。

  兄弟睡了一覺,天色微明。鄒福兄弟,便去邀林松,說明前事,各個明白,三人一徑走到慈定庵來。林松見妻子果在殿上,做早功課。起頭見丈夫走到,吃了一驚,道:「我已出家了,你又來此為何?」林松故意說道:「特來為應赤口討命!」韓氏面如土色,不敢做聲。林松道:「你且說來,屍首在哪裡?」韓氏只得把前日赤口到此,老尼認得,殺他報仇,現埋在後園,一一說明。林松聽得哭道:「我的妻,你受了三年無頭冤枉,今日我才解釋矣。」韓氏見丈夫回心了,遂大哭起來。鄒福道:「是我兄弟造化,省得解去了。」

  看官,你看應赤口,只一場說話不正經,把性命都送了,可見出好興戎,招尤取禍,都從這一張口起。君子觀應赤口之事,亦可以少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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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段 多情子漸得美境 咬人虎散卻佳人

  詩曰:

  苦節從來世了難,

  況教美少倍更闌;

  子規夜半窗前咈,

  喚得孤衾淚未乾。

  這道詩,單說人家不幸有了寡婦,或年至五十、六十,此時火氣已消,叫她終守可也;若三十以下,二十以上,此時慾心正熾,火氣正焰,駕烈馬沒韁,強要她守,鮮克有終,與其做出事來再醮,莫若早嫁為妙。

  話說沛縣地方,有個善里。有一黃家,兄弟三人,各娶妻室,皆極少艾美貌。不料三弟兄相繼而亡,留下寡母六十餘歲,伴著媳婦過活。大媳婦索氏,年二十七歲,喚索娘;次余氏,年二十三歲,喚做余娘;三丁氏,年十九成,喚做丁娘。余、丁二氏無子,惟索娘生有一子,方才四歲,會說話了。這三個寡婦,念一時恩愛,俱誓不再嫁,共撫此子,以替黃家爭氣。一日間,三個婦人同在門前閒玩,忽見一個後生走來,生得甚是俊俏,真不下那:

  何郎傅粉口,陳平冠玉時。

  這後生喚做華春,年纔弱冠。看見一門三美,嬌香艷色,只管注目看著,呆立不去。余娘、丁娘見他看得著跡,便在門後閃著,獨索娘偏立出身來,道:「你看得像意呵,再看看!」華春只得走開了去。索娘尚不肯丟他,直撲出門外來賣俏。那華春回頭,見婦人又來看他,他便復轉身來,仍一眼盯著婦人,並不顧地上高低,不覺失足,一跌便倒,三個婦人一齊笑將起來。那索娘道:「有天理,跌得好!」華春爬起道:「見了活觀音,如何不拜。」只見那三個婦人,你扯我,我扯你,一陣笑聲,都進去了。這叫做:

  空房悲獨立,欣遇少年郎;

  何必相勾引,私心願與償。

  索氏歸到房中,想道:「不知前世有甚冤孽,今朝撞看這冤家,好叫奴擺脫不下。這要他交上不難,我想戲文上的西門慶,金蓮都是做出來的。世上哪有不貪色的男子漢,只是我的房裡,她二人常來玩耍,如何勾引得他來?思量了一夜。」

  及至天明,梳洗罷,吃了早飯,便出門去瞧。只見那後生,卻早在對門等著。彼此眉來眼去,此昨日分外看得火熱。那華春便把頭點唇弩,索氏掩著口兒在門內笑,華春看見她笑,便逼近來,索娘又閃入去了,急得那華春如出了神的一般。

  花心故使人傾唾,惹得遊蜂特地忙。

  蛺蝶穿花,金魚戲水,輕勾玉臂,硬幫幫。

  緊緊粘磨,緩接朱唇,香噴噴。

  輕輕嬌喘,一個久慣皮肉行,自能滿意佳人;

  一個重開酒飯店,那怕大肚羅漢。

  可惜貪卻片時雲雨意,壞了一世松柏心。

  至晚,華春又來。索娘道:「一個有些意思了,少停,如此這般,我說來,你做著就是了。」華春躲過,只見余娘不招自來,說道:「我來陪你睡,你把那個我看。」索娘道:「你先睡了,我拿來弄就是。」余娘果脫了衣服上床,索娘吹滅了燈,同華春脫了衣裳,摸上床來。索娘把余娘雙腳掇起,把個身子橫跨余娘腹上道:「乘進來了。」華春在索娘背後跪看,聽他說,便把塵柄插了進去。索娘道:「我抽動了。」華春便抽送起來,抽到百來抽上,索娘道:「這東西可妙麼?」余娘道:「這個宛似人的,又熱又不軟不硬。」正是:

  點心動跳,無不中竅。

  真個妙極。索娘道:「後頭還妙哩,我如今狠聳你看。」華春便聲聳起來,直至數百上,弄得余娘一道麻土來,那牝兒就是鴨兒權食的一般,華春一覺酥了,便伏到索娘背上,余娘卻是兩人做作,到那極快活的田地,也將錯就錯,見二人壓得太重,便輕輕溜隻手,把華春的卵袋一擠,華春失聲道:「啊喲!」索娘對余娘道:「莫高聲,實是那後生。我愛他,找他在此,憐你獨宿,叫你來同樂爾。」余娘道:「這是趣事,明說何妨。」於是,三人一同睡了。

  次日天早,華春臨別道:「那位娘再弄得來,才好放心樂意。」索娘道:「你去,我們有計。」華春去了,余娘道:「用甚計?」索娘道:「那人假賣清,又嘴硬,不肯把我們小耍的。我有一個『角先生』在此,我和你藏在她床裡。她得了必然試驗,我們在壁縫裡見她弄時,跑去捉住,她自然入我的網來。」余娘稱妙。兩個拿了「角先生」,走到丁娘房裡,說些閒話,背地將那「角先生」藏在丁娘被裡,然後各自散去。到晚點燈時,余娘、索娘各自進房。丁娘亦歸房就寢,因抖動眠被,抖出一件物來,甚是驚訝。及向燈一照,但見:

  龜頭昂藏,人如棒槌;

  長有八寸,只欠活動。

  卻說那索氏,嫁個過路客人,後有人見在京都為娼,不知所終。余氏嫁得好,家道很豐,但丈夫逐日眠花臥柳,不顧妻房。余氏又尋主顧,被丈夫知覺,致死了。丁娘嫁一個係賭博為生的,是打妻罵婦,去未半載身亡。華春後來,逢流賊所殺,一個個都遭惡報,此乃天道惡淫,亦人所自取。但有寡婦者,亦不可不知寡婦不容易做的,惟雲:「我何等人家,有再嫁之婦。」勉強留守,至於穢張醜著,始曰:「悔不早嫁,豈不晚乎!」讀此真可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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