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漸漸幹涸,變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澤。地勢高的地方
重又冒出綠芽,正中央的龐大墳丘更是郁郁蔥蔥,連伫立其上的幾株僵死老樹都
生機煥發。還有那些橫七豎八的籃球架,我們用了好幾節體育課才把它們一一扶
起。我清楚地記得,好幾張籃闆背面都鋪上了一層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傾瀉
而出的人腦。
不知從何時起,校園�開始流傳一則異聞:操場上的地下屍骸已飽吸靈氣,
靜待複活。理所當然地,很快就有人聽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謠言在玩樂間成
爲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習後我們發現連綿起伏的數個墳茔都被插上了帶血的衛
生巾。爲此教務處專門張貼通知,并下發到各班,教誨祖國的花朵們要加強科學
素養,抵制封建迷信。家屬卻不滿意,執意要捉拿真兇。由此展開了曆時一個多
月的校内大盤查。結果當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種迥異的氛圍像是注入枯燥校園生
活中的一支興奮劑,在痙攣的餘韻消散後悄悄沉澱于肌體記憶之中。作爲一個傳
說,此事在以後的日子�注定會被我們時常談起,用以活躍氣氛,或者确切地說
——填充歲月在彼此間造就的生疏和隔閡。
另一則流言就沒那麽走運了,雖然也曾風光一時,但如今怕是再沒人會想起。
冰雹後的某個中午,蹲在小食堂門口吃飯時,一個呆逼激動地說:「出大事兒啦!」
大夥埋頭苦幹,沒人搭茬。這逼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兒啦!地中
海被幹死了!」我們這才擡起了頭。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來:「遍地是血,
怕是活不了了。」衆逼紛紛冷笑,這逼急了:「騙你們被驢日好吧?傻逼地中海
老牛吃嫩草……」聲音低了下去,卻在發抖,「騷擾一個女老師,被家屬開了瓢,
那個血啊。」一下子我們都興奮起來,簡直要歡呼雀躍。在對地中海表示深切
「同情」後,話題很快轉向女老師,具體說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
我們總是那麽饑渴。
幾天後,随着信息的進一步豐富以及借助我們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過程都變得豐滿起來。有人甚至據此寫了一篇黃色小說,一度在男生間廣爲流傳。
地中海是教務處副主任,主抓财務,按理說不管紀律。但傻逼偏偏愛瞎逛,瞅誰
不順眼輕則一頓訓斥,重則寫檢查叫家長,是爲校園厲鬼。其實此人和我家也頗
有些淵源——确切說是他父親,在城�上小學那陣,這位喬老師教我們數學和音
樂。而若幹年前,他同樣是母親的恩師。喬老師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幾次,
父母沒空、爺爺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記得他那輛鈴木小踏闆,
黑煙滾滾,嗡嗡作響,跑起來還沒瘸子走路快。還有他家二樓的鴿子——有幾百
隻——撲騰起翅膀來,像層厚重的雲,實在令人豔羨。以至于上初中後我很難把
地中海和那個和藹可親的老頭聯系起來——畢竟後者連毛發都那樣濃密。
至于受害人,據小道消息,是教務處的一位已婚女教師。具體是哪個,誰也
說不好。我們沒事就跑到教職工櫥窗前研究一番,最後手�握了好幾套可供選擇
的意淫方案。後來也有說法聲稱不是騷擾,而是通奸。我們當然不相信竟有人願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這個詞無疑更讓人興奮。據說,兩人經常在辦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師忘記了回家。她丈夫餓得受不了,就跑到
學校來,正好捉奸當場。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苦主操起闆磚就開了地中海的秃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如果不是110,」呆逼們信誓旦旦,「我們就永遠失
去可敬的地中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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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個夏秋季節空氣�都彌漫着一股黴味。通往學校的西
南小徑變得泥濘不堪,我們不得不繞到新修的環城路。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晚自
習放學後我會屈尊與母親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課的話。一路上我要麽沉默不
語,要麽沒頭沒腦地講一些同學間流傳的低幼笑話,再不就搜腸刮肚地賣弄從雜
志上掃到的奇聞異事。我說終有一天我們會占領美利堅,我說印度有個女人生出
一個人頭蛇身的怪物,我說世界上有個叫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年半。或
許我沉默太久,又或許我說得太多,口若懸河起來反而越發顯得口拙舌笨。而母
親總是一個傾聽者,時而配合地笑,時而刁難我一番,時而也會打斷我,怪我哪
來的閑工夫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流沙一樣的日子,連母親的面容都那麽
虛無缥缈。隻記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燈下,在遠處呆逼們不時
的轟然大笑中,悄悄飄散開來,像夜色那樣遼遠。
還有那個永生難忘的淩晨。不等母親醒來,我就奪荒而逃。伴着淅淅瀝瀝的
小雨,我度過了濕漉漉的一天。在課堂上,在人群中,我總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氣息。我覺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讓我擔心的是母親——如果她覺察到了什
麽,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連幾天我都籠罩在不安之中。每說一句話、做一個動
作,我都會偷偷觀察母親的反應。而當碰觸到她溫潤的目光,我又會像被針紮一
樣慌亂地躲開。這當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擰住我的耳朵,厲聲喝道:「整天賊眉鼠眼的,做了啥虧心事兒,從實招來!」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會不會透過褲衩浸
到母親股間,甚至穿透内褲粘到那團赭紅色的肉上。刹那間,一種難言的興奮開
始在黑暗中顫動。如此粘稠而灼熱,讓人心生恐懼。
大概就是「開瓢」事件後不久,爲應付中招考試,實驗課總算開始切實地付
諸實踐。我打心眼�喜歡那些精密儀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塊生石灰,
一旦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頓時高大上起來。偶爾三、四班會混一塊上課,
這無疑爲王偉超調皮搗蛋創造了空間。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過來,和我一個小
組,引得呆逼們頻頻尖叫。瞬間我整個人都燃起一團火,心跳像大功率馬達,夯
得周遭空氣都在震動。多麽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劇烈地改變一個人。接下來簡
直是場災難。老練如我面對最簡單的實驗竟也錯漏百出,最後被物理老師狠狠羞
辱了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隻記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無骨的手。特别地,
她左手上戴了條黑色手鏈,手腕翻飛間不時劃過幾道光。我覺得這有些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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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探監後陸永平就再沒出現,倒是張鳳棠到過家�一次。記得是九月最後
的一個周六下午,我打球回來便直奔洗澡間。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洗衣籃�空空
如也,這讓我多少松了口氣。可随着水流傾瀉而下,那股躁動如約而至,老二立
馬撅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捋了幾下,又掃了眼洗衣籃,我垂首盯着龜頭看了好一
會兒。粉粉的,鑲着青邊,水簾拂過時顯得憋屈而可笑。與陸永平相比還差得太
遠。這讓我怒從心起,不由自主地攥緊它,狠狠撸動起來。當那具瑩白胴體浮過
腦海之際,響起了敲門聲。我一個激靈,僵在那兒。側耳傾聽,又是兩聲:「林
林?」
套上運動褲,我慢吞吞地走了出來。院子�沒人。正疑惑間,客廳的門簾掀
起,露出一張黑黑瘦瘦的臉。黯淡無光的三角眼攤在上面,像兩粒拍扁的羊屎蛋。
陸宏峰是隻軟綿綿的羊羔,全無陸永平的精神氣。他依着門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聲,正要發問,屋�響起高亮的女聲:「你媽呢?不在家?」張
鳳棠從來不是家�的常客,但父親出事前偶爾也會來竄個門。這大半年還真沒見
過她幾次。暑假在商業街瞎逛時,她騎着小踏闆從身前呼嘯而過,隻留下一個清
涼背影以及王偉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邊擦頭邊回答她:「好像學校有事兒。」「你洗你的呗,咋出來了?」張
鳳棠瞟了我一眼,揚了揚下巴,「喏,咱家葡萄全卸了,親戚們一家一袋,誰也
不偏袒。」茶幾上斜躺着一個大包裝袋,鼓鼓囊囊的。我不知該說什麽好,一時
間隻有毛巾摩擦頭發的聲音。張鳳棠也不說話,在客廳�溜達起來。那天她照舊
濃妝豔抹,猩紅的嘴唇像是剛吸了幾桶人血。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
吧?」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搶道:「考上了,十一就回來呢。」「虧你還記
得,」張鳳棠俯身盯着魚缸,頭也不回,「六月份考試,這可都十月份了。」我
又沒話說了,濃郁的香水味讓人想打噴嚏。我把毛巾搭上肩頭,掃了陸宏峰一眼:
「你爸呢?」「喲,跟你姨夫還真是親啊。」張鳳棠似笑非笑,手�捏着把癢癢
撓,邊敲腿邊朝我走來。她腿上裹着雙魚網襪,寬大的網眼合着催人淚下的香水,
讓我煩躁莫名。
轉身走出來,我深呼口氣,進了自己房間。剛想找件上衣,張鳳棠也跟了進
來。我隻好斜靠在床頭,手�把玩着毛巾,脊梁卻挺得筆直。張鳳棠四下瞧了瞧,
吸了吸鼻子。這是一個危險動作,我不由擔心犄角旮旯�會冷不丁地蹦出股杏仁
味。「這麽多磁帶啊,也借你弟聽聽呗。」她在床頭短幾上扒拉了一通,随手捏
了兩盤,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啥啊這,亂七八糟的,好聽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腳踢死她。她倒不以爲意,丢下磁帶,
起身奔往下一個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動,香水在屋子�彌漫開來。周遭靜悄悄的,
隻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聲。我擡頭瞥了眼窗外,風和日麗,簡直令人絕望。如果
此刻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我們将得以奔出門去,暫時擺脫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迷瞪間張鳳棠突然開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這兒來吧?」我猝不及
防:「啊?」她緩緩走來,網眼在不斷放大:「想好喽,老實說。」「也就來過
幾次吧,就農忙那陣。」我揉了揉鼻子,感覺自己的聲音都那麽空洞,「對了,
還有上次來送葡萄。」張鳳棠哼了一聲,走到跟前,居高臨下地盯着我。這種審
視讓我頗爲惱火,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記得那天張鳳棠穿了件休閑襯衫,衣領上垂着長長的褶子,像挂了幾根細面
條。她雙手抱胸,輕晃着身子,木門随之發出吱吱的低吟——這樣看來,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須。而我也确實敗下陣來,那雙鳳眼濕漉漉的,像剛在堿性溶
液中浸泡過。勝利讓張鳳棠大笑起來,她在我面前蹲下,壓低了聲音:「晚上也
來過吧?」「沒有。」我搖了搖頭,卻不敢看她,「反正我沒見過。」張鳳棠不
說話,就這麽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兩聲:「算了,跟你唠個啥勁。
小毛孩屁都不懂。」說着她站了起來。就那一瞬間我瞥過去,正好撞進那兩汪堿
性溶液中,刷的臉就紅了。這一瞥足足有兩秒——至今我時常想起——灰色瞳仁
中我看到一個變形的自己,頭發亂糟糟的,像隻發情的猴子。「喲——」張鳳棠
聲音拉得老長,似要說些什麽,卻沒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一樣的目光。良久
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開話匣:「說你小毛孩,還紅了臉了,娘們似的。」
一時無語。街上傳來犬吠聲,回蕩間卻像嬰兒的啼哭。張鳳棠伸個懶腰,就
仰面躺了下去。襯衫的衣角岔開,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淺灰色的緊身套裙包裹
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個飽滿的三角區。大腿擠壓在床沿,豐滿的白肉似要從網
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沒那麽沖了,卻變得熱哄哄的,無孔不入。我頓覺口幹舌
燥,下意識去翻床頭的磁帶。「林林啊。」張鳳棠似乎翻了個身。我應了聲,扭
頭瞄了一眼。她俏臉埋在床鋪間,酒紅色卷發紮起,像腦後窩了隻松鼠。緊窄的
襯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帶,腰間洩出一抹肉色,隐約可見黑色的内褲邊。套裙是
九十年代常見的晴綸面料,剛過膝蓋,此刻緊繃着臀部,顯出内褲的痕迹。「林
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張鳳棠晃着腦袋,調子拖得老長,亮麗中參雜
着點點幹澀,像在唱戲,卻又似啜泣。我這才驚覺身後躺着個垂死病人。
喃喃自語持續了一陣,起初還有詞彙,後來就變成了嗚嗚聲。很快又靜默下
來。我剛想松口氣,女人卻發出一種鴿子似的咕咕聲,整張床都在微微顫抖。她
小腿都翹了起來,腳面搭在我腿上,坡跟直沖沖的,像是要刺進我的心髒。我一
時手足無措。
直到我兩腿發麻,張鳳棠才翻了個身。「幾點了?」她問。聲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剛睡了一覺。我看了眼鬧鍾,告訴了她。「哦。」她躺着沒動,小腹在輕輕
起伏。在我猶豫着要不要站起來時,她撓了撓我的脊梁:「喲,咋不擦幹?」不
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聲音濕漉漉的,像口腔�掀起的一股暖風。不等我回答,她
一下就坐了起來:「毛巾給我。」「不用了。」我很奇怪水爲啥到現在都沒幹。
「咋?嫌你姨手粗?你媽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線上忙活時,她可在大學�
談戀愛呢。」她一把揪過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實我已經挺得夠直了。
這時門簾撩開一角,探出個小腦袋。說不好爲什麽,我突然就有些慌亂,忙
招呼陸宏峰進來。張鳳棠冷哼一聲:「你這哥當的,可算想起你弟了。」我頓覺
一陣羞愧,瞬間又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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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當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間母親進來一次,見我
正翻着本小學生作文選,誇我真是越長越出息了。至今我記得那本書,十六開,
橘色封面,有個三四百頁,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關于早戀
的記叙文,很令我着迷,時常要翻出來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見小。母親在廚房忙活着,見我進來,隻
吐了倆字:孕婦。案闆上已經擺了幾個拼盤,砂鍋�炖着排骨,母親在洗藕。我
剛想捏幾粒花生米,被她一個眼神秒殺。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
咕叫了起來。母親不滿地「切」了一聲。我毫不客氣地「切」回去,徑自在椅子
上坐下,托起了腮幫子。
那天母親穿了件綠色收腰線衣,下身配了條黑色腳蹬褲。線衣已有些年頭,
算是母親春秋時節的居家裝。今年春節大掃除時母親還把它翻了出來,剪成幾片
當抹布用。腳蹬褲嘛,可謂女性着裝史的奇葩,扯掉腳蹬子它就有個新名字——
打底褲。這身裝扮盡顯母親婀娜曲線,尤其是豐美的下半身,幾乎一覽無餘。我
掃了眼就迅速移開視線,在廚房�骨溜溜地轉了一圈,卻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親
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聲,微撅的肥熟寬臀輕輕抖動着,健美的大腿劃出一
對飽滿圓弧,在膝蓋處收攏起來。微并的腿彎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動間讓人手
心發癢。我感到下體已隐隐發脹。不安地咳嗽一聲,透過騰騰水汽瞅了眼窗外,
我悄悄按了按胯間。母親趿拉着棉拖,黑色腳蹬子繃住足弓,白嫩圓潤的腳後跟
像是襁褓�的嬰兒臉頰,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從上到下,整個光滑的流
線體投在初秋的陰影中,溫暖得如同砂鍋�的「咕嘟咕嘟」聲。我盯着近在咫尺
的細腰豐臀,那個雨夜的美妙觸感又在心間跳躍起來。
恍惚間母親轉過身來,我趕忙撇開頭,臉上卻似火燒。「跟你說話呢,沒聽
見?」母親口氣有點沖。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聲。「嗯個屁,去那院喊人
吃飯!」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門外跑。掀開門簾時,母親突然說:「老年癡呆。」
似帶笑意。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她雙眸隐在水霧中,那樣朦胧。
允許探監後爺爺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這連綿雨天,腿腳越發不利索。我和
奶奶緩緩把他攙了過來。飯間爺爺想和我喝兩盅,奶奶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口水擦幹淨再說。」母親勸爺爺沒事多動動,「不能真把身子骨給荒了」。他
竟惱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親也就不再言語。一時靜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歎了口氣,說:「也不知道走了啥黴運,沒一件順心事兒。往年這糧
食都收好入倉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雞雞大?」母親就安慰她:「雨又不是隻
淹咱一家,大家還不都一樣。」「一樣一樣,」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
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還能下地。林林你沒事兒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還以爲
咱種的是草呢?」我忙說沒事,不就是草嗎,包在我身上。奶奶重又拿起筷子,
笑罵:「德性!」爺爺尚在兀自嘟囔。母親垂着眼皮,沒吭聲。很快,她站起來:
「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換上了一條運動褲。
第12章
不等我和王偉超剝完魚,另外兩個呆逼已搭好竈台,生起了火。他們漆黑的
影子趴在我腳邊的魚下水上,像是無言的催促。突然王偉超捏起一個魚尿泡,說:
「避孕套。」我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時豔陽高照,青空深
遠,不遠處的篝火劈啪作響。魚尿泡起初是個圓弧,後來就融入整個藍天之中,
像是太陽脫落的一片鱗甲。就在此時,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國慶節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幾口飯,我帶上漁具就出了門。臨
走沒忘跑到奶奶家摸了養豬場鑰匙,以防老天變臉。在十字口與兩個呆逼會合,
又等了好一陣,王偉超才到。自從上次抽煙被捉,王偉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來。據他說在學校被母親堵過一次,「狠狠地訓了幾句」。
出了村,我們就騰起雲來駕起霧。石子兒路松軟宜人,我老覺得自己騎行在
一塊巨大的橡皮上。太陽在雲層後躲貓貓,不時洩出一線光,烤得後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着絲初秋的微涼。其實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沖天
白楊葉子都洗黃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極其不爽。王偉超說:「這就叫楊痿。」
衆逼大笑。
一上午換了好幾個垂釣點,收獲也頗豐,但鲫魚沒幾條,多是泥鳅。十點多
時,大太陽冒了出來,烤的人受不了。大家邊吃幹糧邊罵娘。就這樣耗到晌午,
肚子沒填飽,個個變成了蔫鹹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偉超突然提議就地來
個野炊。萎靡在草叢中的呆逼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少年時代我們總是癡迷于
假扮城�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體現對大自然的熱愛。小學時有篇作文被我們
寫了無數次——《記一次野炊》。然而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于是在大夥的哀歎
聲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的鑰匙。
六月一别,我再沒到過養豬場。當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築再次出現在眼前時,
心跳都加快了少許。好久才把鎖打開,搞得我一度以爲拿錯了鑰匙。養豬場�卻
大變樣。從西側豬圈外到石榴樹旁積了兩大堆原木,品種各異,粗細不一,草草
蓋了張塑料油布。從油布的破損程度看,堆在這兒已有些時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車轍,像是行兇後殘留的罪證。也不知爲何,看到這種場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個呆逼甚至說:「這就是賭場嗎?」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兩側房間都上
了防盜門窗,唯一沒上的一間也換了鎖。還好廚房門用鐵絲綁着,費點勁也就弄
開了。在竈台旁的水泥闆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調料盒,蒙着層厚厚的灰,像是原始
人的遺迹。壓井更甚,簡直成了個鐵疙瘩。不過比印象中要幹淨些,沒了蜘蛛網。
打了點河水灌進去,伴着「吱嘎吱嘎」響,涓涓細流終究還是緩緩而出。
周遭的一切無疑令人沮喪。但當我們大汗淋漓地圍攏在火堆旁,愉悅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輕的心坎上歡騰而起。那天我們剝了所有的鲫魚,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魚浮,卻總也吃不夠。至今我記得烈日下呆逼們肮髒的臉,青春的笑
容銳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鴿哨,經久不衰。烤魚樣子不敢恭維,但味道确實不錯。
可惜沒有啤酒。飯畢,抽煙。我上了個廁所。難能可貴,竟有半卷衛生紙。擦屁
股時,我發現紙簍旁的《平海晚報》上蓋了個戳。颠來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
委會」無疑。報紙日期是九月初,頭版就是俏立船頭的長者。登時我心�一沉。
從廁所出來,院子�空無一人。我喊了幾嗓子,沒有回應。奔出大門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個人影?我有些心慌。轉身返回,東西都還在,
鲢魚撞得水桶咚咚響。正待罵娘,我聽到一陣竊笑。循聲望去,正中的房門開了,
露出一張傻逼的臉。他說:「嗨——哈喽。」我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于是他
說:「拜拜。」我立馬沖過去,但門還是關上了。屋子�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
我說:「開門。」傻逼們索性唱起歌來。我不由心頭火起,擡腿就是兩腳。準備
踹第三腳時,門開了。王偉超看着我,有些發懵。我徑直走了進去,感覺像剛從
水塘�爬出來。屋�陳設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張棗色長木桌。我一眼就瞥見桌側
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會。床上光溜溜的,隻一張涼席。呆逼們就坐在上面,
手�夾着煙,樣子卻頗爲拘謹。我想說點什麽,張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語。隻有水桶叮當作響。臨分手,王偉超呵呵笑着:
「你個逼到底咋回事兒?」我說:「沒事兒。」他說:「看你屌樣,大家都想見
識見識賭場嘛。」我笑了笑說:「真沒事兒。」等他們散了,我立馬按原路返回。
四點光景,兩道的白楊飛速閃過。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亂麻。長桌上擺着個不
鏽鋼碗,躺了十來個煙頭。我捏起一個來看,身旁的呆逼小聲說:「阿詩瑪。」
我不記得陸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詩瑪。抽屜�倒是空空如也。靠牆的櫃子�貌似有
床鋪蓋卷。不知道爲什麽,我沒敢細看。
剛才走時偷偷留了門。我自知沒有XX的技術。這逼從小擅于溜門開鎖,聽
說去年蹲進了周村監獄。屋子�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頂西北角有幾道水
痕,後窗沿更甚,土黃色的污迹直接連到地上,像誰沿窗撒了一泡尿。進門我便
直奔床鋪,掀開涼席,床闆光溜溜的,屁都沒有。拿起不鏽鋼碗,細細端詳,也
隻能瞅見一張扭曲的臉。打開抽屜,還是那幾張舊報紙。我深吸口氣,走向貼着
東牆的深紅色立櫃。這是組合櫃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結婚的标配。通體條狀斑紋,
像爬滿了魚的眼睛。兩扇立門中間嵌着長方形的鏡子,邊角畫着類似牡丹的玩意,
頂部正中寫着草書「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櫃一直扔在我家樓上,大前年搬家時
才處理掉。
櫃門一開,樟腦味便撲鼻而來。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單,看起來挺幹淨。
右上是床粉紅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衛生紙,一本舊挂曆,靠邊立了
張涼席。此外就是堆髒衣服,滿是泥點。我覺得這些衣服是父親的,卻又不敢肯
定。因爲父親出事後,母親就把養豬場的幾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獨撇
下這些「職業裝」。抱住那床褥子時,我忍不住聞了聞,除了樟腦别無他味。放
到床上,緩緩攤開,藍白格子的粗布床單露了出來。真的很幹淨。我掀開床單擻
了擻,什麽都沒有。這才心安少許,在床上坐了下來。垂頭的瞬間,大滴汗珠砸
到地上,嗒嗒作響。一隻啄木鳥落在後窗上,時不時「笃笃」兩聲。
當然事情并未就此結束。當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涼被時,一條内褲滑落下來。
我愣了愣,把涼被放好,才俯身撿了起來。紅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圓點,抓在手�
那麽小巧,裆部卻皺巴巴的,有些發硬。我輕輕打開它,似有一種莫名的粘合力。
随着這種力的消失,一股濃烈的騷味揮發出來。褐色的斑狀地圖上裹着層黃白色
的凝結物,幾根卷曲的毛發橫亘其間,又長又黑。毫無疑問這是母親的内褲,它
曾數次出現在二樓的晾衣繩上。似有一道瘦長的光直劈而下,我心�登時一片亮
堂。緩緩坐到床上,再緩緩躺下。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和陸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
這間陋室,母親的叫聲穿透四面牆壁,飄散至廣袤的原野之中。那條狹長的疤跳
躍起來。
至今我記得床頭的海報。張曼玉仰着方臉,撅着方屁股,風騷入骨。兩腿交
界處卻被摳了個洞。一個如假包換的圓洞。我盯着張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後
來我發現涼被�還裹着個枕頭,而在枕頭�塞了兩個避孕套。床下牆角有幾團衛
生紙,我卻再沒力氣去打開它們了。
我慢條斯理地往家騎。街上已有三三兩兩吃飯的人。不等紮好車,母親就從
廚房出來,罵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還
沾着面粉。一抹狹長的夕陽刺過門洞,投在母親剛洗的頭發上,泛起幾朵金色浪
花後,順流而下。我嗡嗡地說帶有幹糧,就去掀廚房門簾。母親哼了聲,指指洗
澡間:「一身魚腥味兒,快洗去,惡心不惡心。」洗把臉出來,進了廚房。母親
在包餃子。她問:「你釣的魚呢?」我說:「沒釣着。」母親說:「鬼信你。」
我不再搭茬。片刻,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柔柔地問:「真沒釣着?」我攤攤手:
「那可不。」母親輕笑兩聲:「看來我這老女人是沒口福喽。」我沒吭聲,徑直
靠近母親,拿起了一片餃子皮。母親擠了擠我:「喲,成精了。」我說:「不你
說的,不試試就永遠學不會嗎?」我驚訝于自己的平靜。屋�彌漫着刺鼻的大蔥
味,我竟然還能如此平靜,真是不可思議。
母親教我如何攤皮兒、如何捏邊兒,我自然聽不進去。她終于不耐煩了,讓
我一邊呆着去。我放下筷子,邊洗手邊說:「我們去豬場烤魚了。」
「嗯。」輕輕的。
「院�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誰的。」
「你姨家的。」沒有停頓。
「還上了防盜門,�面放的啥?」
母親不再說話,像是沒聽見,手上卻依舊行雲流水。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
整個人差點被蒙進餃子皮�。突然母親問:「不是沒釣着魚嗎你?」我說吃完了。
母親沒接茬,而是讓我開燈。這時鍋�的水發出刺耳的嘶鳴,廚房�升騰起蒙蒙
水霧。我盯着母親發絲間若隐若現的脖頸:「誰把豬場給陸永平用的?」母親頭
都沒擡。隻能聽到水沸騰的呻吟。鍋蓋都在跳躍。半晌,母親放下筷子,俯身換
了小火,又走到門口開了燈。整個過程她面無表情。我倚着竈台,又呆立片刻,
轉身向門外走去。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問你奶奶去。」
我一口氣就蹿上了樓梯。母親似乎叫了聲「林林」,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
我已經跑到了樓上。我躍過高高的水泥台。我聽到奶奶的說話聲。我有些累了。
我再也邁不動一步。我坐在樓頂大口喘氣。殘陽擠出最後一滴血。晚風徐徐,送
來誰家的飯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陸永平的承諾猶在耳邊回響。他走後我在床上
躺了許久,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當時天已黑透,空氣�回蕩着雨水的餘韻,不
遠的香椿樹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腫了起來。她在前,我在後。腳步似心頭
的鼓槌。我叫了聲「媽」。她似乎沒聽見。于是我又叫了一聲。她停了下來。我
走過去——松軟的地面傳遞出熱哄哄的氣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
母親說:「行了,你還小?」那雙眸吸納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