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
《肉蒲團》卷之一
湖上笠翁李漁(1611-1680)著
第一回 止淫風借淫事說法
談色事就色慾開端
詞曰:黑髮難留,朱顏易變,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風。悔殺少
年不樂,風流院,放逐衰翁。王孫輩,聽歌金縷,及早戀芳藥。世間真樂地,算來
算去,還數房中。不比榮華境,歡始愁終。得趣朝朝,燕酣眠處,怕響晨鐘。睜眼
看,乾坤覆載,一幅大春宮。
這一首詞名曰《滿庭芳》。單說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沒有一毫受用處
,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解愁煩,
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說來,婦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據達者看來,人
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壽還略少幾歲。不信單看世間的和
尚,有幾人四五十歲頭髮不白的?有幾人七八十歲肉身不倒的?或者說和尚雖然出
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婦人或狎徒弟,也與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沒壽這等
。請看京裡的太監,不但不偷婦人不狎徒弟,連那偷婦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沒有了,
論理就該少嫩一生,活活幾百歲才是,為何面上的皺紋比別人多些?頭上的白髮比
別人早些?名為公公實像婆婆?京師之內,只有掛長壽匾額的平人,沒有起百歲牌
坊的內相。
可見女色二字原於人無損,只因《本草綱目》上面不曾載得這一味,所以沒有
一定的註解。有說它是養人的,有說它是害人物。若照這等比驗起來,不但還是養
人的物事,他的藥性與人參附子相同,而亦交相為用。只是一件,人參附子雖是大
補之物,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若還不論分兩,不拘時度飽
吃下去,一般也會傷人。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則有
水火相剋之敝。當藥則有寬中解郁之樂,當飯則有傷筋耗血之憂。世上之人若曉得
把女色當藥,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近女色之際,當思曰
「此藥也非毒也胡為懼之,」既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飯也胡為溺之」。
如此則陽不亢陰不郁,豈有不益與人哉。只是一件,這種藥性與人參附子件件相同
,只有出產之處與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藥者不可不知。人參附子,是道地者佳
,土產者服之無益。女色,倒是土產者佳,倒地者不惟無益且能傷人。何謂土產?
何謂倒地?自家的妻妾,不用遠求不消錢買隨手扯來就是,此之謂土產。任我橫睡
沒有阻橈,隨他敲門不擔驚恐。既無傷於元氣,又有益於宗祧。交感一翻,渾身通
泰。豈不謂之養人?艷色出於朱門,嬌妝必須繡戶。家雞味淡不如野鶩新鮮,舊婦
色衰,爭似閨雛小艾,此之謂倒地。若是此等婦人,眠思夢想,務求必得,初以情
挑,繼將物贈,或逾牆而赴約,或鑽穴而言私。饒伊色膽如天,倒底驚魂似鼠,雖
無人見似有人來。風流汗少而恐懼汗多,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試身不測之淵,立
構非常之禍,暗傷陰德,顯犯明條,身被殺矣。若無償命之人,妻尚存兮。尤有失
節之婦,種種利害慘不可當。可見世上人與女色二字斷斷不可捨近而求遠,厭舊而
求新。
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
秘淫不是為人宣淫。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慾,為甚麼不著
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化,卻做起風流小說來?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風易俗之法,要
因勢而利導之則其言易入。近日的人情,怕讀聖經賢傳,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
野史裡面,又厭聞忠孝節義之事,喜看淫邪誕妄之書。風俗至今日可謂蘼蕩極矣。
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為善,莫說要使世上人將銀買了去看,就如好善之家施捨
經藏的刊刻成書,裝訂成套,賠了貼子送他,他還不是拆了塞甕,就是扯了吃煙,
那裡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把色慾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
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他瞿然歎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還
受用,而為牡丹花下之鬼,務虛名而去實際乎?」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輕輕
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姦淫之必報如此,豈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
,而為惰珠彈雀之事,借虛錢而還實債乎?」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
,自然夫愛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謂就事論事以人治人之法
。不但座稗官野史當用此術,就是經書上的聖賢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且看戰國齊宣
王時孟子對齊宣王說王政。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隨口讚一句
道「善哉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寡
人好貨。」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去引進他。宣王又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他說到這一句已甘心做桀紂之君,只當寫人不行王政的回帖了。若把人道學先生
,就要正言歷色規諫他色荒之事。從古帝王具有規箴:「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
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宣王若聞此言,就使
口中不說,心上畢竟回復道:「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用先生不著了。
」誰想孟子卻如此反把大王好色一段風流佳話去勾住他,使他聽得興致勃然,住手
不得。想太王在走馬避難之時尚且帶著姜女,則其生平好色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
如此淫蕩之君,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他卻有個好色之法,使一國的男子都帶著婦
人避難。太王與姜女行樂之時,一國的男女也在那邊行樂。這便是陽春有腳天地無
私的主。化了誰人不感頌他,還敢道他的不是?宣王聽到此處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
政,不復再推「寡人有疾」矣。做這部小說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願普天下的看官
買去當經史讀,不可作小說觀。凡遇叫「看官」處不是針砭之語,就是點化之言,
須要留心體認。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寫房帷之樂,不無近於淫褻,總是要引人看
到收場處,才知結果識警戒。不然就是一部橄欖書,後來總有回味?其如入口酸嗇
,人不肯咀嚼何?我這翻形容摩寫之詞,只當把棗肉裹著橄欖,引他吃到回味處也
莫厭。
攤頭絮繁,本事下回便見。
第 二 回
老頭陀空張皮布袋
小居士受坐肉蒲團
說話元朝至和年間,括蒼山中有一個頭陀,法名正一,道號孤峰。他原是處州
郡學一個有名諸生。只因性帶善根,當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學生背書
一般。父母不解其故。有個行腳僧上門抄化,見了鬟抱在手中,似啼非啼似笑非笑
。僧人聽之說他念的是《楞嚴大藏真經》,此子乃高僧轉世。就回他父母乞為弟子
。父母以為妖言,不信。大來教他讀書,過目成誦。但功名之事非其所願,屢次棄
儒學佛,被父母痛懲而止。不得已出來應試,垂髫就入泮,入泮就幫補。及至父母
亡後,他待二年服闕,將萬金家產盡散與族人。自己縫一個大皮袋,盛了木魚經藏
等物,落去頭髮,竟入山修行。知道者稱為孤峰長老,不知道的只叫他做皮布袋和
尚。與眾僧不同,不但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堅。就於僧家本等事業之中也有三戒。
那三戒是:不募緣,不講經,不住名山。人問他為什麼不募緣,他道:「學佛之事
大抵要從苦行入門。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使饑寒之慮日迫。饑寒之慮日迫則淫
欲之念不生,淫慾之念不生則穢濁日去,清靜日來。久之自然成佛。若還不耕而食
,不織而衣,終日靠著施主拿來供養。腹飽則思閒步,體暖則爰安眠。閒步而見可
欲,安眠即成夢想。無論學佛不成,種種入地獄之事不求而自至矣。我所以自食其
力,戒不募緣。」人問他為甚麼不講經,他道:「經懺上的言語是佛菩薩說出來的
,除非是佛菩薩才解得出。其餘俗口講經,猶如癡人說夢。昔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
。夫以中國之人讀中國之書,尚且不敢求甚解,況以中國之人讀外國之書,而再妄
加翻譯乎?我不敢求為菩薩之功臣,但免為佛菩薩之罪人而已。以此知愚守拙,戒
不講經。」人又問何不住名山,他道:「修行之人須要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天下
可欲之事不獨聲色貨利。就是適體之清風,娛情之皎月,悅耳之禽鳥,可口之薇蕨
,一切可愛可戀者皆是可欲。一居勝地,便有山靈水怪引我尋詩,月姊風姨攪人入
定,所以如名山讀書者學業不成,如名山學道者名根難淨。況且哪一處名山沒有燒
香的女子隨喜的仕官?月明翠柳之事乃前車也。我所以撇了名剎來住荒山,不過要
使耳目之前無可沽滯的意思。」問者深服其言,以為從古高僧所未發。他因有此三
戒,不求名而名日彰。遠近之人發心皈依者甚眾,他卻不肯輕收弟子,要察他果有
善根絕無塵念者,方才剃度。略有一毫信不過,便拒絕不收。所以出家多年,徒弟
甚少,獨自一個在山澗之旁構幾間第屋,耕田而食,吸泉而飲。
一日,秋風蕭瑟,木脫蟲吟。和尚清晨起來,掃了門前落葉,換了佛前淨水,
裝香已畢,放下蒲團,就在中堂打坐。忽有一少年書生,帶兩個家童走進門來。那
書生的儀表生得神如秋水,態若春雲。一對眼睛比他人更覺異樣光焰。大約不喜正
觀扁思邪視,別處用不著,唯有偷看女子極是專門。他又不消近身,隨你隔幾十丈
遠,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醜。遇者好的就把眼色一丟。那婦人若是正氣的,低
頭而過,不著到他臉上來,這眼光就算是丟在空處了。若是那婦人與他一樣毛病的
,這邊丟去,那邊丟來,眼角上遞了情書,就開交不得了。所以不論男子婦人,但
生下這種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喪名敗節皆由於此。看官們的尊目若有類此的不可
不慎。彼時這書生走進來,對佛像拜了四拜,對和尚也拜了四拜,起來立在旁邊。
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時不便回禮,待完了工課方才走下蒲團,也深深回了四拜。敘坐
已定,就問其姓名。書生道:「弟子乃遠方之人,游蘇浙中,別號『未央生』。聞
師父乃一代高僧兩間活佛,故此齋戒前來,□仰說話。」
你道那和尚問其姓名他為何不稱名道姓,卻說起別號來?看官要曉得元來之時
士風詭異,凡是讀書人不喜稱名道姓俱以別號相呼。故士人都有個表德,有稱為「
某生」,有稱為「某子」,有稱為「某道人」。大約少年者稱生,中年者稱子,老
年者稱道人。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義,或是情之所鐘,或是性之所近,隨取二字
以命名,只要自己明白,不必人人共曉。書生只因性耽女色,不善日而喜夜,又不
喜後半夜而喜前半夜,見《詩經》上有「夜未央」之句,故此斷章取意名為「未央
生」。
當時和尚見他稱譽太過,愧不敢當,回了幾句謙遜的話。其時瓦鐺之中齋飯已
熟,和尚就留他吃了晨齋。兩個對坐談禪,機鋒甚合。原來未央生性極聰明,凡三
教九流之書無不流覽。這禪機裡面別人千言萬語參不透的,他只消和尚提頭一句就
徹底瞭然。和尚心下暗想道,好個有知識的男子,只怪造物賦形有錯,為何把一副
學佛的心胸配一個作孽的相貌?我看他行容舉止分明是個大色鬼,若不把他收入皮
布袋中,將來必到鑽穴逾牆,釀禍閨閫。天地間不知多少婦人受其塗毒。我今日見
了這悖亂之人而不為眾人彌亂,非茲悲之道也。就對他道:「貧僧自出家以來閱人
多矣。那些愚夫愚婦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就是走來參禪的學士,聽法的宰官也都
是些門外漢,能悟禪機的甚少。誰想居士竟有如此靈明,以此學禪不數年可登三味
。人生在世,易得者是形體,難得者是性資。易過者是時光,難過者是劫數。居士
帶了作佛的資性來,不可走到鬼魅的路上去。何不趁此朝氣未散之時,割除愛慾,
遁入空門。貧僧雖是俗骨凡胎,猶堪作他山之石。果能發此大願,力注此大因果,
百年後上可配享於僧伽,下亦不至聽命於羅剎。居士以為何如?」未央生道:「弟
子歸禪之念蓄之已久,將來少不得要歸此法門。只是弟子尚有二願未酬,難於擺脫
。如今年紀尚幼,且待回去畢了二事,安享數年。到那時然後來摩頂皈依,未為晚
也。」
和尚道:「請問居士有哪二願?莫非是要策名天府,下酬所學?立功異域,上
報朝廷麼?」未央生搖頭道:「弟子所願不是這二事。」和尚道:「既不是這二事
,但所願者畢竟是何事?」未央生道:「弟子所願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來的,不是
妄想的事。不瞞師父說,弟子讀書的記性,聞道的悟性,行文的筆性,都是最上一
流。當今的名士不過是勉強記誦,移東換西,做幾篇窗稿,刻一部詩文,就要樹幟
詞壇,縱橫一世了。據弟子看來那是假借,要做真名士畢竟要讀盡天下異書,交盡
天下奇士,游盡天下名山,然後退藏一室,著書立言傳於後世。幸而掛名兩榜,也
替朝廷做些事業,萬一文福不齊老於墉下,亦不失為千古之人。故此弟子心上有私
語二句道: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和尚道:「這是第一句了。那第二句呢?
」未央生待開口又復吞聲不好說出的意思。和尚道:「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講,待貧
僧替說了吧。」未央生道:「弟子心上的事師父那裡說得出?」和尚道:「貧僧若
說不著,情願受罰。只是說著了,居士不要假推不是。」未央生道:「師父若說得
著,不但是菩薩又是神仙了,豈敢遁詞推託?」和尚不慌不忙道:「是『要娶天下
第一位佳人』」。
未央生聽了不覺目瞪口呆,定了半晌,方才答道:「師父真異人也!這兩句私
語是弟子心上終日念的,師父竟像聽見了一般,一口就著著了。」和尚道:「豈不
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乎?」未央生道:「論起理來,情慾之言本不該對師父講。今
師父既猜著,弟子不敢瞞師父說弟子道心尚淺,慾念方深。從古以來『佳人才子』
四個字再分不開,有了才子定該有佳人作對,有了佳人定該有才子成雙。今弟子的
才華且不必說,就是相貌也不差。時常引鏡自照,就是潘安、衛介生在今時,弟子
也不肯多讓。天既生我為才子,豈不生一個女子相配?如今世上若沒有佳人則已,
倘或有之,求佳耦者非弟子而誰?故此弟子年過二十尚未定親,是不肯辜負才貌的
意思。待弟子回去覓著佳人成了配偶,生一子以繼宗祧,那時節良願已酬無復他想
,不但自己回頭,亦當勸化室人同登彼岸。師父以為何如?」和尚聽了冷笑道:「
這等看來居士的念頭一毫不差,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不是。若把一副醜陋形骸
付與居士,居士具一點不昧之靈,或者能於正果。所以古來之人常有瘌疾癇症,手
折足翹,因受天刑而成仙。仙人也就是這種道理。居士只因賦形之時天公忒驕縱了
些,就如父母愛子一般,幼少之時唯恐損傷皮肉,惱壤性情,不忍打他一下,罵他
一句。兒子大來,只說皮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父母養就的,所以任意去為非作歹
。犯下罪來受官府之鞭笞,遭朝廷之邢戮,方恨父母驕縱太過,至有今日。這副細
異皮肉、驕縱性情不是好祥瑞也。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個才子就要去尋第一位佳
人,無論佳人可得不可得,就使得了一位,只恐這一位佳人額角上不曾注寫『第一
』的兩個字。若再見了強似他的,又要翻轉來那好的。這一位佳人若與居士一般生
性,不肯輕易嫁人要等第一個才子,居士還好娶來作妾。萬一有了良人,居士何以
處之?若千方百計必要求遂所願,則種種墮地獄之事從此出矣。居士還是要墮地獄
乎?上天堂乎?若甘心墮地獄,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上天堂,請收拾了妄念
,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說『天堂地獄』四個字,未免有些落套,不似高僧之言。參
禪的道理不過是要自悟。本來使身子立在不生不滅之處便是佛了。豈真有天堂可上
乎?即使些有風流罪過亦不過玷辱名教而已,豈真有地獄可墮乎?」和尚道:「『
為善者上天堂,作惡者墮地獄』果然是套話。只是你們讀書人事事俱可脫套,唯有
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脫不得。無論天堂地獄,明明不爽。即使沒有天堂,不可不以
天堂為向善之階。即使沒有地獄,不可不以地獄為作惡之戒。你既□明套話,我今
不說將來的陰報,只說現在的陽報,少不得又是套話。古語有云『我不淫人妻,人
不淫我婦。』這兩句是極平常的套話,只是世上貪淫之人不曾有一個脫得套去,淫
人妻女,妻女亦為人所淫。若要脫套,除非不姦淫則已。若要姦淫,少不得要被套
話說著。居士還是要脫套乎,要入套乎?若要入套,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脫
套,請收拈了妄念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所言講的樣樣透徹。只是為愚蒙者說法,不得不講個盡情,
使他聽得毛骨悚然,才知警戒。若對我輩說理亦未必如此。天公立法雖嚴,行法亦
未嘗不恕。姦淫必報者雖多,姦淫不報者亦未嘗不少。若挨家逐戶去訪緝姦淫,淫
人妻女者亦使其妻女償人淫債,則天公亦其褻矣!總之循環之道,報施天理,大概
不爽,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就是勸化的大題目了,何必如此納柱?」和尚道:
「照居士這等說來,世上的姦淫亦有不報的麼?只怕大公立法並不曾使人漏網。或
者居士忠厚,略有使人漏網處。據貧僧看來,淫人妻女而不報者古今並沒有一個。
書史所載,俗口相傳者,盈千累萬。居士請試想之,淫人妻女是得便宜的事,肯對
人說,故知道的多。妻女被淫是失便宜的事,不肯對人說,故知道的少內中還有妻
瞞其夫,女瞞其父,連自家也不知道,還說姦淫之報必無此事。直到蓋棺之後,方
信古語不誣,到那時節這了悟的話又對人說不出了。無論奸人的妻女,才以妻女償
人淫債。只姦淫之念一動,此時妻女之心不知不覺也就有許多忘了。譬如自家的妻
女生得醜陋,夜間與他交媾不十分起興,心上想著日間所見的標緻女子,把妻子權
當了他,自取其樂。焉知此時妻子心上不嫌丈夫醜陋,想著日間所見的標緻男子,
把丈夫權當了他,自取其樂?此等事人人有之,雖無損於冰霜之操,頗有傷於匪石
之心。亦男子好淫之報也。舉心動念尚且如此,何況身入其室,體壓其層而鬼神不
見,造物不嗔,使妻子為全節之婦乎!貧僧此言卻不是套話。居士以為然否?」未
央生道:「極講的入理,只是還要請問師父,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還有妻女相報,
倘若無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把甚麼去還債?這大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還有一
說,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之女色無窮。譬如自家只有一兩個妻妾,一兩個兒女,
卻淫了天下無限的婦人,即使妻女壞事,也就本少利多了。天公將何以處之?」
和尚聽了,知他大塊頑石推移不動的人,就對他道:「居士談鋒甚利,貧僧就
不敢當。只是這種道理口說無憑,直待做出來方見明白。居士請自待娶了佳人之後
,從肉蒲團上參悟出來,方得實際。貧僧觀居士有超凡入聖之具,登岸造極之資,
實不忍捨萬一到豁然大悟之後,還要來見貧僧,商量歸路。貧僧從明日起終朝拭目
以待。」說罷,取出箋紙提起筆來,寫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
請拋皮布袋,
去坐肉蒲團。
須及生時悔,
休嗟已蓋棺。
和尚寫完遞與未央生道:「粗笨頭陀,不識忌諱,偈語雖然太激,實出一片婆
心。屈居士留之,以為後日之驗。」說完立起身來,竟像要送他的意思。未央生知
道見絕,又念他是個高僧,不敢悖悖而去,只得低頭陪罪道:「弟子賦性愚頑,不
受教誨,望師父海涵。他日重來,尚祈收納。」說罷依舊拜了四拜,和尚也一般回
禮送他出門,分別而去。那和尚的出處言之已盡,後面只說未央生迷戀女色事,不
復容敘孤峰,要知孤峰結果到末回始見。
評曰:
未央生是一本戲文的正生,孤峰乃末腳也。他人執筆,定將未央生
說起,引孤峰作過客。此獨敘孤峰,極其詳悉,使觀者疑孤峰後來
或有淫行,誰料卻又不然。直到打座參禪才露出正意來,使人捉摸
不定。此從來小說之變體,乃作者辟盡窠臼處。即使他人用此法必
至題旨錯亂,頭緒紛然,使觀者不辨誰賓誰主。此獨眉眼分明,使
人看到入題處俱自瞭然。末後數語又提清線路,不復難為觀者,真
老手也。
第 三 回
道學翁錯配風流婿 端莊女情移薄情郎
卻說未央生別了孤峰,一路嘰嘰噥噥的埋怨道,好沒來頭。我二十多歲的人,
一朵鮮花才開,就要教人削髮修行,去尋苦吃。世上那有這樣不情的人。我今日見
他不過是因他是由名士出家,胸中必有別樣見解,要領略他禪機,好助我的文思。
誰想竟受他許多怠慢,又做一首烏龜偈贈我,教我怎當得起?我一個昂藏的丈夫,
若做了官還要治天下,管萬民,難道自家妻子就管不下?我今遇著好婦人,偏不肯
當面錯過。略做幾樁風流罪犯,把自家閨門嚴謹,看有個男子來討得債去。況且有
婦人嫁我這樣標緻丈夫,就有別個男子來引誘他只怕也看不上眼。那失節之事料定
是沒有的。他方纔那一首偈,論理就該扯碎了丟還他。只是後來相見要塞他毒口沒
有憑據,我且留在身邊,看他後來見了悔過不悔過。思量已定就將偈語折好藏在衣
帶中。
回到家裡,分咐幾個伴當各路去傳諭媒婆,要尋世間第一位佳人。他原是個閥
閱之家,又兼才貌雙全,哪一個男子不願得他為婿,哪一個婦人不願得他為夫?自
從傳諭之後,日日有幾個媒婆尋他說親。小戶人家任憑他上門去相,若是大戶人家
要顧體面,或約在寺院中,或定在荒郊外,倆下相逢,以有心裝作無意,相得分明
。惹了多少婦人回去害相思,他卻個個都看不上眼。有個媒婆對他道:「這等看來
別的女子都不是你的對頭,只有鐵扉道人的小姐名叫『玉香』,才配得你上。只是
他父親古怪,定不肯使人相,你又定要相,這事又是做不來的了。」未央生道:「
他為何叫做『鐵扉道人』?你為何見得他小姐標緻?既然標緻,為何不肯使人相?
」媒婆道:「這老者是有名的宿儒,做人孤介。家中有田有地無求於人,生平沒有
一個朋友,獨自一個在家讀書,隨你甚麼人去敲門,他只是不開。有一個貴客慕他
的名去訪他,敲了半日門,莫說不開,連答應也不答應。那貴客沒奈何,題詩一首
寫在門上而去。中間有兩句道:
但知高士篷為戶, 誰料先生鐵為扉。
他後來見了詩句道:『鐵扉兩字道得不差,』他就把做別號叫做『鐵扉道人』。生
平沒有兒子止得一女,生得如花似玉,無人可比。又且讀了一肚子書,都是父親所
教,凡詩詞歌賦皆做得出。他家的閨門嚴謹,又不走去燒香,又不出來看會,長了
一十六歲不曾出頭露面,至於三姑六婆飛不進門。因昨日那老者立在門前,見我走
過叫住問道:『你莫非是做媒的麼麼』我答道:『正是。』他就請我到家中指著女
兒對我道:『這是我的小姐,要招個像樣的女婿當兒子養老。你可留心替我訪擇。
』我就把相公說上,他道:『我也聞得他的才名,但不知德行何如?』我又道:『
相公少年老成,毫無破綻。只是一件,他要親眼相一相才肯下聘。』他聽得這句話
就放下臉道:『胡說!只有揚州人家養的瘦馬肯與人相,那有正經女兒許男子見面
之理。』我見他說了這話不好再講,竟自出來。故此知道這頭親事定做不成。」
未央生聞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明日娶了妻,心性哪一
個拘管?就是自己行監坐守難道沒有出門的時節?這老兒的古板如此,我若贅在他
家,不消我去提防,他自家的女兒自然會照管,我就出門一世也不妨事。只是不得
相一相究竟不放心,媒人的口那裡信得。就對他道:「照你說來親事是極好的,畢
竟求你設個法子使我窺見些影響,只要大段不差也就罷了。」媒婆道:「這個斷斷
不能。你若不信,只好去求籤問數,卜之於神。該做就做,不該做就罷。」未央生
道:「也說的是。我有個朋友,請仙判事及其靈驗,待我請他來判斷過了,然後回
你的話。」媒人答應而去。
次日未央生齋戒沐浴,把請仙的朋友延至家中。焚香稽首,低聲祝道:「弟子
不為別事,只因鐵扉道人之女名喚玉香。聞得他姿容絕世,要娶為妻,但屬耳間未
曾目擊,所以請問於大仙。果姿容絕世,弟子就與他連姻稍不然即行謝絕。伏望大
仙明白指示,勿為模糊之言,使弟子參詳不出。」祝完又拜四拜,起來扶住仙欒,
聽其揮寫。果然寫出一首詩道:
紅粉叢中第一人, 不須疑鬼復疑神。
只愁艷冶將淫誨, 邪正關頭好問津。
右其一
未央生見了這一首,心上思道:「這等看來姿色是好的,只是後一句明白說他冶容
誨淫,難道這女人已被人破了瓜去不成?詩後既有『其一』二字,畢竟還有一首,
且看後作何如。」只見仙欒停了一會,又寫出四句道:
婦女貞淫挽不差, 但須男子善齊家。
閉門不使青蠅入, 何處飛來玉上瑕。
右其二
回道人題
未央生見了「回道人」三字知是呂純陽的別號,心上大喜道:「此公於酒色二字極
是在行,他說好畢竟是好的了。後面這一首是□我心中之疑不通,要我堤防的意思
。我想這古板丈人替我拘管,料然無事。後兩句明明說他鐵扉之中無人鑽得進的意
思,不必再疑惑了。就望空拜謝了純陽,叫人喚媒婆來。分咐說:「仙詩判得甚好
,如今不消去相瞞,竟去說親罷了。」
媒人甚喜,走到鐵扉道人家,把未央生求親的意思述了一遍。道人道:「他起
先要親眼相親,就是重色不重德的人了,輕薄可知。我要招個有品行的女婿,不要
這等務外之人。」那媒婆要趁媒錢,只得把巧話回復道:「他要相的意思不是為色
,只怕舉止輕佻,沒有福相,後來不得夫人。故今訪得府上的閨訓甚嚴,小姐的閫
德又備,故此心安意肯,特地央我來求親。」道人道見他說的近理,就許了親約,
定吉日過門完姻。
未央生雖聽了媒人之話,信了仙詩之言,只因不曾相得,到底狐疑。直到成親
之夜,拜堂已畢,同入繡房,定睛細看,方才歡喜。怎見得新人的好處?有新詞一
首為證:
人窈窕,渾身滿面都堆俏。
都堆俏,愁容可掬,顰眉難效。
還愁不是新人料,腰肢九細如何抱?
如何抱,柔如無骨將又驚靠。
右調《憶秦娥》
怎見得新郎與新人成親的樂處?也有新詞一首為證:
星眸合處差即盼,枕上桃花歌兩瓣。
多方欲閉口脂香,卻被舌功唇已綻。
嬌啼歇處情何限,酥胸已透風流汗。
睜開四目互相看,兩心熱似紅爐炭。
右調《玉樓春》
卻說玉香小姐姿容雖然無雙,風情未免不足,還有一二分不中丈夫的意。只因
平日父訓既嚴,母儀又肅,耳不聞淫聲,目不睹邪色,所讀之書不是《烈女傳》就
是《女孝經》,所說的話都與未央生心事相反。至於舉止,不免有乃父之風,丈夫
替他取個混名叫「女道學」。對他說一句調情的話就滿面通紅,走了開去。未央生
極喜日間幹事,好看陰物以助淫興。有幾次扯他脫褲,他就大喊起來,卻像強姦他
的一般,只得罷了。夜間幹事,雖然承當,都是無可奈何的光景與見。行房的套數
只好行些中庸之道,不肯標新立異。要做「隔山取火」,就說犯了背夫之嫌。要做
「倒澆蠟燭」,又說倒了夫綱之禮。要搭他兩腳上肩,也費許多氣力。至於快活之
時不肯叫死叫活,助男子的軍威,就喚他心肝命肉,竟像啞婦一般,不肯答應。
未央生見他沒有一毫生動之趣,甚以為苦。我今只得用些淘養的工夫,變化他
出來。明日就書畫鋪中買一副絕巧的春宮冊子,是學士趙子昂的手筆,共有三十六
幅,取唐詩上三十六宮都是春的意思。拿回去與玉香小姐一同翻閱,可見男女交媾
這些套數不是我創造出來的,古人先有行之者,現有趙文敏墨卷在此,取來證驗。
起初拿到之時,玉香不知裡面是甚麼冊,接到手中揭開細看,只見開卷兩頁寫著「
漢宮遺照」四個大字。玉香想道,漢宮之中有許多賢妃淑媛,一定是些遺像,且看
是怎生相貌。及到第三頁,只見一個男子摟著一個婦人,赤條條在假山上幹事,就
不覺面紅髮起性來道:「這等不祥之物,是從那裡取來的?玷污閨閫,快叫丫鬟拿
去燒了。」未央生一把扯住道:「這是一件古董,價值百金。我問朋友借來看的。
你若賠得百金起只管拿去燒,若賠不起,好好放在這邊,待我把玩一兩日拿去還他
。」玉香道:「這樣沒正經的東西看他何用?」未央生道:「若是沒正經的事,那
畫工不去畫他,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價去買他了。只因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件正經
事,所以文人墨士拿來繪以丹青,裱以綾絹,賣於書畫之肆,藏於翰墨之林,使後
來的人知所取法。不然陰陽交感之理漸漸淪沒,將來必至夫棄其妻妻背其夫,生生
之道盡絕,直弄到人無焦類而後止。我今日借來不但自己翻閱,也要使娘子知道這
種道理絕好受胎懷孕,生男育女,不致為道學令尊所誤,使夫妻後來沒有結果的意
思。娘子怎麼發起惱來?」玉香道:「我未信這件勾當是正經事。若是正經事,當
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間對著人做?為何在更深夜靜之時,瞞了眾人
就像做賊一般,才行這件勾當?即此觀之,可見不是正經事。」
未央生笑道:「這等說來怪不得娘子,都是你令尊不是。把你關在家中,沒有
在行的女伴對汝說說風情,所以孤陋寡聞,不曉人事。你想,世上的夫妻那一對不
在日裡去幹事?那幹事不是明公正氣使人知道的?若還夫妻日裡不行房,這畫畫之
人怎麼曉得這些套數?怎麼描寫得這樣入神,使人一看就動興起來?」玉香道:「
這等,我家父母為甚麼不在日間做事?」未央生道:「請問娘子,怎見得令尊令堂
不在日間做事?」玉香道:「他們若做事,我畢竟撞著。為何我生長一十六歲並不
曾撞著一次?莫說眼睛不曾看見,就是耳朵也不曾聽見?」未央生笑道:「好懵懂
婦人!這樁事只是兒女看見不得,聽見不得。除了兒女,其餘丫鬟使婢哪一個不看
見?哪一個不聽見?他們要做事必竟曉得你不在面前,把門閉了,然後上場。若被
你看見就怕引動春心,思想男子,生出郁病來。故此瞞著你做。」玉香想了一會道
:「他們日裡也常關門睡覺,或是幹此事也未可知。只是羞人答答的,你看我我看
你,如何做得出來?」
未央生道:「日裡行房比夜間的快活更加十倍。其間妙處正在我看你你看我,
才覺得動興。世間只有兩種夫妻斷不可在日間幹事。」玉香道:「哪兩種夫妻?」
未央生道:「醜陋丈夫標緻妻子,此一種也。醜陋妻子標緻丈夫,又一種也。」玉
香道:「為何這兩種人日間做不得事?」未央生道:「做這事全要你愛我我愛你,
精神血脈彼此相交,方才會快活。若是妻子生得肌膚雪白,又嬌又嫩,就像美玉琢
成的一般,丈夫把他衣脫了摟在懷中,一面看一面干,自然興高十倍。那陽物不覺
又堅又硬,又粗又大了。只是女子看見男人就像鬼怪一般,身上皮肉又黑又粗。穿
了衣服還不覺,此時脫了醜態畢露,掩飾不來。況與雪白肌膚相映,八分醜陋就覺
有十二分。妻子看了豈不憎嫌?心上既然憎嫌就要形與詞色,男子看見不知不覺堅
硬的也軟了,粗大的也細了。快活事不曾做得,反討一場沒趣。不如在夜裡行房,
還可以藏拙。這是標緻妻子與醜陋丈夫幹事的樣子。那標緻丈夫與醜陋妻子行房的
情敝也與此一般,不消再講。若是我和你這樣夫妻,白對白紅對紅,嬌嫩對嬌嫩,
若不在日間取樂,顯一顯皮膚,終日鑽在被窩裡面暗中摸索,可不埋沒了一生,與
醜陋夫妻何擇?娘子不信,我和你試一試,看比夜間的滋味何如?」
玉香倒此處不覺有些省悟,口裡雖然不肯,心上卻要順從,但覺兩腮微紅,騷
容已露。未央生暗想,他有些意思來了。本要下手,只是此女欲心初動,飢渴未深
,若就與他做事譬如饞漢見了飲食,信口直吞,不知咀嚼,究竟沒有美處。我且熬
他一熬然後同他上場。就扯一把太師椅,自己坐了,扯他坐在懷中,揭開春宮冊子
一幅一幅指與他看。那冊子與別的春意不同,每一幅上前半頁是春宮,後半頁是題
跋。那題跋的話前幾句是解釋畫面上的情形,後幾句是贊畫工的好處。未央生教他
存想裡面神情,將來才好模仿,就逐句念與他聽道:
第一幅乃縱蝶尋芳之勢。
跋云:女子坐太湖石上,兩足分開。男手以玉麈投入陰中,左掏右摸以
探花心。此時男子婦人俱在入手之初,未逢佳竟,故眉眼開張,與尋常
面目不甚相遠也。
第二幅乃教蜂釀蜜之勢。
跋云:女子仰臥錦褥之上,兩手著實,兩股懸空,以迎玉塵,使男子識
花心所在,不致妄投。此時女子的神情近於飢渴,男子的面目似乎張惶,
使觀者代為之急,乃化工作惡處也。
第三幅乃迷鳥歸林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