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03)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凡活著的,皆有生存的熱度。
生命最初的熱度是什麼酲酺酹酸,你想過嗎?
精液的熱度,就是生命最初的熱度。
凡活著的覞覡覝覟,盡為生存而頑強。
生命最初的頑強是什麼,你知道嗎?
精液的黏度就是生命最初的頑強。
這樣說遷遰遯適,或許會有人覺得很粗鄙,但是這件事一點都不粗鄙虥虡蜨蜤,因為你我最初的生命皆如此。
溫熱的,黏稠的,急欲擴展繁衍的小小細胞,卻在在顯示生命的最強熱度與頑強,但同樣也是最究極的脆弱與渺小。
我將生命的最初熱度與頑強毫無保留傳達給妹妹,希望能與她一同創造出嶄新的生命,取代我這即將逝去的舊生命,對媽媽和佩怡來說這絕對是我的生命最後所能具有的意義。
但是對我呢?
我的生命意義究竟在哪裡?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醫生對我宣判我死刑之後、我一直想起原本以為已經遺忘的事,或是學校的無聊事,或是生活的瑣事,或是家裡的事,佩怡從小到大的一顰一笑,溫暖的手牽著我甜甜喊著「哥哥、哥哥」,鉅細靡遺的,歷歷在目,宛如昨日才發生的事,或許這就是我對生命最深的依戀。
因此這陣子我不時想起家裡開小工廠、在班上被眾人以台語膩稱『大塊呆』的胖子,他對我和同學們唱的一首美國歌。
大塊呆的英文和記憶力都很好,所以放學後都會守在家中小工廠的收音機旁邊聽外國歌,隔天再到學校介紹他喜歡的歌或聽到的新歌給我們,靠記憶唱個幾段然後再翻譯歌詞給我們瞭解,雖然我們大多有聽沒有懂就是。
當時的我同樣有聽沒有懂,但最近的我卻意外開始一直想起大塊呆跟我們唱過好幾次的一首歌,並且開始能體會出歌詞的深意……
『應該有辦法逃出這裡,』
小醜對小偷說:
『這裡一團亂,我無法解脫,
商人喝光我的酒,農夫隨便挖我的土地,
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
『沒必要著急,』
小偷悠閒說著:
『大家都知道生命只是一個笑話,
但是你我早過那個時期,那已不是我們的命,
所以我們別假裝痛苦,時候已經遲了。』
沿著瞭望塔,王子們四處張望,
當女人們與許多赤腳的僕從走來走去。
遠處一隻野貓發出不祥叫聲,
兩名騎士逐漸接近,狂風開始呼嘯。
(*註1)
現在的我就像這首歌裡的小醜,想逃離生命的混亂,卻又找不到任何辦法,原本該與我最親的媽媽感覺更是只想將我生命最後的繁衍價值搾出,此外再看不到其它;死亡更是像小偷一樣忽然來到,以不當一回事的語氣讓我知道已經太遲了……
這樣的我,到底還能逃到何處?
面對死亡,我又能逃往何處去?
最初的中華文化對於生死的最大認知,是認為人不會如道教說的成仙,也不會如外來佛教說的進入輪迴,而是會幻化為鬼,或者也可稱為鬼魂,就此活在彼世。
無仙無輪迴的鬼魂,這才是中華宗教最初與最純粹的生死思想。
『鬼』這個字,表示人類頭上才有的髮束『ˊ』與代表面具的『田』,底下連接著表示咒術與只有人類可像這樣彎曲移動的雙手雙腿『ㄦ』和『ㄙ』。
古人相信,能夠接觸超然力量、能走、能動、能穿梭在現世與彼世,這就是『鬼』。
『鬼』者,一如字面所示,全然近乎人,只是為什麼要戴上面具?
面具,巫之面也,表示已進入超越此世的超然領域,如戴上面具般不可測。
戴面具之鬼,其真正面目終究無人知曉,如戴上面具的巫者進入虛幻又超然的領域,最初與最終的領域所在,這就是『鬼』的存在。
因此,『鬼』,遠古之時亦被寫為『歸』,歸去之者。
鬼者,歸者,死後就此歸去無人可見的超然境界中。
歸去。
歸向何處去?
一但此身亡去,幻化為鬼,我又將魂歸何方?
『魚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佩怡與我兄妹十七載,但是從今而後,至我歸去之前,還能與我夫妻多久?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或許就像國文老師曾教過的,縱使我知道了又能如何?除了生死倆相別我們還能如何?
佛教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佩怡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生活中一直有著彼此的存在,總是牽著彼此溫暖的手穿梭在家附近的田野巷弄,彼此為樂,相依為伴,比一般兄妹還要親,比青梅竹馬還要蜜,現在更得以成為真正的夫妻,我們這所有緣分是多麼難得啊,但又為什麼這樣的夫妻緣分註定短暫,我必得如此快的歸去?
待那天來臨,和我已有夫妻之實的佩怡、在我的靈前會為我心碎:『嗚呼夫君!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嗎?
和我已為夫妻的佩怡、在我靈前會為尋我而哭喊:『嗚呼夫君,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魂如有靈,享我蒸嚐』嗎?
佩怡在我靈前會為不知魂歸何處的我『目極千里兮傷春心,夫君魂兮歸來哀
江南』聲聲呼喚嗎?
當她在我的靈前泣訴:『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夫君兮徒離憂。夫君思我兮然疑作。』(雷聲隆,細雨冥,猿哀鳴。風聲颯,木葉蕭,想念夫君你啊,心中為此充滿憂愁。而夫君你還思念我嗎?我不能不懷疑啊!)
到時已往歸處的我真的還能回答她:『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不論我魂去往何處,妳的身邊永遠是我最後的歸處嗎?
更或者到時只怕我早已不知魂歸何處,任憑佩怡聲聲呼喚也喚不回,只有對我的無限淚水思念與她永相伴。
而我呢?
歸去的我又還能記得佩怡的一顰一笑嗎?
化而為鬼的我還能回到她身邊嗎?
更或許隨著一年年過去,到頭來我們只能如蘇軾與愛妻王弗那般生死相顧無言,唯有夢裡淚千行?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明月夜,短松岡……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啊……
才剛與佩怡行過夫妻之禮,將生命最精華的存在毫無保留傳達給她,我側躺在溫暖的棉被中沈默想著這些事,安靜看著平枕在我眼前的佩怡,與乖巧的她共溫存。
側躺的我靜靜地看著用枕頭墊高臀部平躺的佩怡,看著她只是眨眼望著天花板,聽她開心說著前陣子從家鄉大伯和阿婆那裡聽來的諸多街坊趣事,我只能答以無言的微笑。
共枕一個枕頭的我們、臉龐是那麼的近。
我們頭靠著頭,髮纏著髮,溫熱氣息環繞彼此,忽然我心中一股哀傷冒出,難以自制的悲從中來,有如即將潰堤的洪水,發自悲傷的泉源……
放下吧!
放下吧!
記得以前聽村裡學佛的大嬸說過:『放下吧!放不下,痛苦自然跟著來。』
那位大嬸說的對,放不下自然有痛苦,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可是我只是人,我不是佛也不是神,身為凡人又多能放下?
再說我又要如何把佩怡放下?
我所遭遇的這一切事,我所體驗的這一切感受,有誰能真正懂嗎?
想著這些事,我雖努力強顏歡笑,不願讓枕邊人發現,卻還是不由得逐漸紅澈雙眼。因為我知道犧牲最多的不是我,未來漫長的所有日子要繼續活下去的也不是我,而是佩怡,所以不論何時只要她能活的開心就好,只要她能活的比我開心最重要,這才真正是最重要的事……
佩怡依然一直開心說著家鄉生活趣事,美麗清澄的雙眼盯著天花板遊移,直至雙眼視線不經意從天花板轉過來瞄我一眼,這才敏感的察覺我的淚水似乎就要潰堤,緊張又訝異的側過頭來面對面直看著我:「哥哥?」
我沒有應答,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從慢慢從棉被中坐起上身,以雙手擦拭眼中所有浮現的淚水。
怕精種流出體內的佩怡平躺在床上不敢亂移動,更不敢與我一起坐起來,只得更急促的躺著追問:「哥哥?」
「沒什麼,只是剛才一起躺在枕頭上,那麼近的看著妳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好幸福。」然後我再次轉頭,低頭以微笑看著佩怡,以薄弱的謊言安慰她。
佩怡只是看著我,以她那美麗又年輕的臉龐,平靜無語。
我依然保持微笑,緩緩伸出手愛憐地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平靜哄她:「看,能有這麼美麗的女孩與我共結連理,哪個男人可以不喜極而泣?」
慢慢的,躺在枕頭上的佩怡看著我,平靜溫柔笑了,「……哥哥騙人……」她以微笑淡淡的說。
看著枕頭上佩怡甜蜜又溫馨的笑顏,聽她這樣說,我也不由得笑了,是真正發自心底的笑顏。果然騙不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
佩怡以美麗清澄的雙眼凝望我,保持溫柔的微笑,不過聲音中再次帶有略微的擔憂與不解:「哥哥?」
我只是看著她,沒有說句什麼。
依然平躺的佩怡也以微笑看著我,期待我開口,沒有再說什麼。
但是,她美麗的雙眼卻像一直在關心的詢問我:『哥哥,你為什麼哭?』
互相凝望好一會,我別開雙眼不再看她,也不敢再看她,因為我無法控制的再次濕了雙眼,只能擡頭看著天花板猛眨雙眼。
「哥哥,你到底怎麼了?」終於,佩怡收起溫柔的笑容,關心的問我。
我終究只能回答她:「沒什麼……」
「你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我?」
「沒什麼啦,妳不要管了。」
佩怡看著我好一會,如同完全看透我的心:「哥哥,你又覺得很害怕嗎?」
「……」
「哥哥……」
我無法回答,更無法再直視佩怡的雙眼,只能別開臉,轉過頭,看著已經緊緊闔上的窗戶。
窗戶已關,窗簾也已拉上,窗外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幾絲幽光從隙縫透入照亮這個屬於我和佩怡的新房,但我還是一直凝視著這條條幽光。
我所凝望的,究竟是什麼?
生命的一絲光明嗎?
或是虛無飄渺的希望?
甚至只是想逃避佩怡如同逃避死亡?
「哥哥,告訴我好嗎?」